护卫们捧着一匣珠翠金银进了书房，向胡推官报告，说那贼人逾墙而走，但失物都追了回来。

“各处都清点了？无有损失吗？”胡推官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上，脸色铁青，一身崭新的青缎重阳补子常服上溅了水渍，打湿了那补子上的绣金菊花。乍闻府中有贼，他正在席上品茶闲话，大惊之下，茶盏脱手，慌乱中尚来不及更衣。

随着护卫同来的管家赶紧应声，表示已查点清楚，确无损失。

“嗯！”胡推官放下心来，往圈椅上一靠，“今天当值的，扣除月银一半，节赏无份，荆杖三十，都下去吧。郑管家，你来替我更衣。”

护卫们自认倒霉地退下，走在最后的一个还不忘关上书房门。郑管家则胆战心惊地去壁橱里取了新衣，替主人换上。

“长喜呢？”胡推官伸着胳膊，闭着眼睛，忽然开口道。闹乱至今，他这个心腹一直未有露面，不知忙些什么。

郑管家也是纳闷，往常府里有点儿风吹草动，那长喜跑得比谁都快，第一时间处置安排，知道的都明白他是主人心腹，忠心卖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府中之主。

刚才众人乱着捉贼，没有顾上细看，但身为管家，管的就是全府上下，他早已察觉长喜没到，细想起来，似乎是筵席过半长喜就被个小厮喊走了，但他能去哪儿呢？

这可是郑管家不知道的，他也不能乱讲，只得低声道：“小的不知。”一边说，一边替主人系好了衣带，又把衣袍整理一番，这才被允许退下。

临走前，郑管家大着胆子请示，要不要派人去寻长喜，胡推官摆了摆手，脸上诡谲一笑，说不用。

书房的门合上又打开，听脚步声，胡推官就知道来人是长喜。他从窗前转身，笑着看自己的心腹，轻佻道：“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死在花下了呢。瞧你湿的！”

长喜冒雨而来，浑身透湿，听见主人的调笑，一直垂首站立的他猛地跪了下去：“小人该死，有负主人信任，事未办妥，还让那李元夕把博方偷走了。”

“什么！”胡推官脸上的笑容僵住。

“不知为何，李元夕并未被药倒，也许她有巫术，对，她个小巫女。”长喜开始哭诉，“小的到了跨院，被她打晕，待清醒过来，就见她背着博方跳墙跑了。”

这后半段自然是假话。他将错就错得了便宜，但胡夫人不肯饶他，他只好弥补赎罪，答应胡夫人，一定会杀掉李元夕。说来也巧，李元夕带走博方的时候，给守在跨院门外的秋香瞧见了。

长喜继续道：“李元夕跑的时候，正是府中闹贼之际，以小的推断，她定有同伙，不然也太巧了些。大人，请速速下令，抓捕李元夕。小的担心，她会对大人发难。”

胡推官没有说话，因为他脑中正乱。博方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偏偏被爱较真的李元夕带走了。不用说，这个女捕快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她莫名其妙来拜会，对，为的就是博方。

胡推官攥紧双拳，眼中漫出杀气。既然她如此不知好歹，那就不要怪他心狠。

“去找李元夕，就说府中失窃，请她前来捉贼。”

“还有，去慈幼堂，告诉孟堂主，把屁股擦干净，这些日子，好生待着，等办了李元夕再说。”

*

送走陈舒念，李元夕去看博方。男孩浑身包扎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昏睡。博安跪在床前，涕泪横流。

李元夕没有打扰一双小友，只是给正在榻前整理被褥的江宁递了个眼色。

江宁便跟着她到了隔壁。

“这几天，你们自己小心，我可能过不来。”李元夕低声道，“若博方能开口讲话了，就请他把事情经过都讲一遍，记下来，收好。”

“对了，告诉博安，一切如常，铺子该营业营业，他该送货送货，万不可让外人瞧出异样。刚才我叮嘱舒念了，还是你去拿药，但拿的是安神助眠药。”

见她如此小心，江宁不无担忧地道：“李捕快，此事棘手，你一个人……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

李元夕笑笑：“照顾好博方，你就是第一功。按理，我不该把你们牵涉进来，但是，多谢。”

说完李元夕就告辞了。她知道，胡推官一旦发现博方不见，绝不会放手不管，而她对胡夫人的惩罚，也必然引来她的报复。虽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但在此案了结前，她必须先护住自己。

见李元夕要走，吕通天立刻绕过长廊，跟了上来。

李元夕冷声道：“吕老板，你快回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哪能呢！好歹我也是个男人，总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对付那胡长荣。”吕通天笑道，“你不知道，金盆洗手后，我也太闲了，你就当我无聊，替我打发时间好了。——别急着回绝嘛，你一个人，分身乏术，要抓人就打探不了消息，要探听消息就抓不的人。兵贵神速，拖得越久，越不好办。”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在了点子上。

此案牵涉甚多，办不好有殒身之虞，故李元夕连搭档路通都没有告诉。这样她就无了臂膀，以前打探消息这块，多是路通去做，现在她一个人，恐要费更多时力。可一旦拖延，就给了对方遮掩之机，销毁证据不说，还有可能逃窜。

李元夕默默叹口气，低头想了想，然后轻声道：“好吧，那就麻烦你，去把慈幼堂的情况摸清，特别是堂主孟洁明。”

“好嘞。晚上子时之前就有信。”吕通天笑道，“我趁机可以跟老友们一叙。哈哈。对了，我去哪儿给你送信啊。或者你来我家，我家在……”

“慈幼堂后面有间雷公庙，你在那儿等我。若是四鼓我不来，你就走。”说完，李元夕拧身上墙，翻出了高记甜食铺子。

*

孟洁明立在廊下，看漫天飘雨。他身穿道袍，头戴方巾，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接管慈幼堂以来，就住进了堂里，与孩子们同住同吃，还把自己的家产变卖贴补堂用，为此博州府人都尊称他为“孟善人”。

雨势渐小，花香却浓。孟洁明扭头，就见廊下一溜菊花，金□□紫，甚是可爱。他随手折了一枝粉色的，放在鼻下深嗅，脸现陶醉。

“堂主，晚膳好了，请您移步。”一个男仆轻步到了阶下，低眉顺眼道。

“我不饿，让孩子吃吧。重阳糕可准备好了？”孟洁明问道。

“是。”

孟洁明点头：“切一盘送到后院静室，让曹婶过去。”也许是因为隔着菊花的原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香腻。

“明白。”那男仆应着，轻步离开。

孟洁明嗅够了，便把那枝粉菊簪在耳边，又折了枝绿色的，一面把玩，一面将花瓣一片片撕下，随手一扔，花瓣纷扬，如展翅的蝴蝶，可惜没飞远，就落进了阶下湿漉漉的石板上，也有些飘在廊下。

移时，男仆带着人开始掌灯，孟洁明瞧见了，这才转身向后院走去，他走得很慢，脚下踩着绿菊花瓣，印出一个一个的黏腻印子。

听见脚步声，曹婶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满脸堆笑地开了静室门。

“堂主大人，福安吉祥。”曹婶顶着张厚粉瓜子脸，给孟洁明见礼，脸上满是期待。

孟洁明却不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抬步进了静室。

室内站着十二个小女孩，高矮不一，胖瘦不均，但都水嫩灵韵，如尖尖小荷。

孟洁明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落座，指着桌上的重阳糕，对那些女孩子们道：“都来吃些，这是特意赏你们的。”

女孩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还是曹婶开口，她们才开吃。

“好吃吧？”曹婶立在八仙桌旁，看一眼孟洁明，又对女孩们道，“这可是堂主的好意，你们莫要辜负了。还是那句话，只要听堂主的话，想吃什么有什么！”

孟洁明轻咳了一声，曹婶立刻闭嘴，讨好地看着他。

“去把新衣裳拿来，马上重阳节了，姑娘们爱美，要打扮起来才是。”

曹婶早有准备，听到这话，转身进了间壁，捧出两个大红包袱。

“吃好的，来换衣裳，换了到隔壁去照镜子。”曹婶对女孩们道，眼睛却是留意着孟洁明的举动，见孟洁明轻笑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更甚，就近拉过一个女孩，就要替她更衣。

女孩不肯，她小心地望了望堂主，脸上半是惶恐半是羞赧。

见状，孟洁明步出了静室。

那女孩这才换了桃红衫裙，接着就被曹婶推进了间壁，“去照照镜子，不合适再改。”

女孩听话地去了，但她一进间壁，就皱起了眉头，因为室内并无镜子，她正左右寻找，突然一只大手从落地屏风后伸出，捂住了她的嘴。

女孩惊恐地抬头，就瞧见了堂主孟洁明那双含笑得意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