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开学初，上午九点，黎邃被手机铃声吵醒。

不用想也知道是精力十足的梁寻年打来的，黎邃人还没醒，就顺着记忆摸到手机，很疲惫地接了电话。

“醒了没啊，在你家楼下客厅。”梁寻年显然手里不止有叫他起床这项工作，黎邃听到清脆的棋子碰撞声，梁寻年语气懊悔，“靠，故意引我下这步呢。”

陆识舟冷淡的声音隔着电话不算清晰，那股慢条斯理的矜傲却丝毫未减，“水平差就少找人下。”

“滚，菜就没人权了吗。”梁寻年习惯性怼完他，想起手机对面的黎邃，快速撂下一句：“黎邃，快起来，我可没法现在整个容替你去报到。”

黎邃还没说什么，他就快速挂断了，估计是又不信邪地和陆识舟开了新棋局。

黎邃揉了揉眉，随意找了套休闲的衣服换上，洗漱完下楼。

他还没完全醒，先是让保姆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再在一楼的起居室吃了点面条。

客厅的棋局进行到激烈时刻，黎邃隐约能听到梁寻年的声音。

倒不是他刻意避着陆识舟，虽然他当时确实因为对方改学校的行为皱起了眉，但他没有跟陆识舟谈过这件事。

有些事一开口，就很难收住话闸。

黎邃觉得这估计是一种习惯性依恋，陆识舟或许会对他有不满，偶尔还有抵触情绪，但他们确实很多年都没分开过，血缘里带着的依赖，让陆识舟的任性变本加厉。

但他依旧不敢去问，怕结果如自己所想，也怕结果不如自己所想。

黎邃在感情上脆弱又犹豫得可怕，这是他自己都没法否认的缺点。

甚至他是个，连分手都要别人先提的人。

想起高考结束后那段连祁雨珩面都没有见到的分手，黎邃隐隐有些内心抽痛。

黎邃确实和祁雨珩关系冷了良久，但他还是在高考后主动联系了祁雨珩。

祁雨珩语气如常，笑着问他发挥怎么样，黎邃被带着闲聊了一会，也没再问祁雨珩的择校打算，而是默认他会去北京般，说：“多见几面吧，开学就要异地了。”

祁雨珩那边有几秒都没反应，过了一会才笑着说，“抱歉，大概是异国？”

他大概走到了窗边，拉开了窗，黎邃听到嘈杂的环境音和好几种语言，随后又回归安静。

心照不宣。

黎邃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一瞬间，下意识的不舍涌上心头，却也带着微妙的解脱，万般心绪，最后汇聚成沉默。

但他摸不准祁雨珩的想法，也不想面对，有那么一刻，他想的是，怎样都行。无论祁雨珩说什么，做什么决定，他都会答应。

继不继续在一起，完全看祁雨珩。

或许对于一般的恋爱关系来说，黎邃这种把选择权全交给对方的做法，是一种爱到极致的退让；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爱到极致，也没有什么包容的美德。

他只是懦弱，以及对自己来选的害怕。

归根结底，这来自于他的无可无不可，或者说，什么都想要——会想要继续在一起，也会想要就这样分开，他都可以。

同样地，不是忍让，是单纯的犹豫和自私。既然自己怎么选都不满意，导致不敢选择，那就把选择权交给对方。

祁雨珩多了解他，或者说多了解人性，很快明白他长久的沉默来源于什么，但他没放过黎邃，语气很温和地说：“你想继续吗？”

黎邃觉得他有点残忍，或许这是一种报复，但他不愿意这样想祁雨珩；于是他想，祁雨珩或许也不想做选择。

但祁雨珩很快恢复他的体贴和果断，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就这样吧，黎邃。”

电话挂断一会后，黎邃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很模糊的一句话，对应想不想继续的问话，像是就这样继续在一起。

但更通用的语境里，这是分手的隐晦表达。

之后祁雨珩一个月没联系他，黎邃转着手机，心想，原来确实是就这样算了吧。

只是祁雨珩话里留了点模糊的余地，于是后来一通越洋电话，黎邃和祁雨珩关系又变得意味不明。

祁雨珩的语气依旧熟稔，但保持着朋友的距离，没有暧昧，像只是偶尔的关心。

就这样，所以就哪样？

黎邃后知后觉，有时候话语里的余地，确实是进退两可，无论是为复合做铺垫，还是为告别做伏笔，都有路可走。

但确实是分开了。

也不再有那么一个人，让他能肆无忌惮地展现一些很少示人的差劲性格，以及他没有说出口过，祁雨珩却全懂得的脆弱情感。

黎邃吃完早餐，捧着咖啡进了客厅。

梁寻年果然又输了，可能还被嘲讽了几句，正自闭地戳着手机，和陆识舟互不搭理。

黎邃找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梁寻年叹了口气，悠声对黎邃道：“你怎么就和祁雨珩分了呢，现在好了，一个人学你那专业，离我们部多远。”

陆识舟正在喝水，闻言放下了杯子，动作不算轻。

黎邃没管他，懒声笑了下，语气和平常无异，和梁寻年说：“那你换个专业？”

梁寻年摇头：“不，我是个有理想的人。”

黎邃微妙顿了一下，说实话他没看出来，但梁寻年言之凿凿自己要为人类寿命延续作出贡献，黎邃于是只能勉强相信，他风流不羁的外表下，一直藏着这么个伟大的理想。

陆识舟则很现实，冷淡看他一眼，“你有这么个长期主义的理想，不学生物学临床？”

梁寻年神态自若：“不好意思，我的理想是短期主义的。”

陆识舟啧了一声，往后靠了靠，没反驳，但也没再理会他。

黎邃从一堆资料里抽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走到沙发旁，然后说：“不是我专业的问题，是你们独片区，本来就离其他教学区远。”

梁寻年起了身，笑了下说：“有什么办法，普遍现象。”

他也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对对面还悠闲坐着的陆识舟说：“年方二八的陆大少爷，走，跟我们成年人一起去报到。”

陆识舟懒得理会他对自己年龄的攻击，本想礼尚往来嘲讽一下梁寻年的智商，但看了眼黎邃，还是作罢。

黎邃没注意他的眼神，只低头喝着咖啡，眼皮垂下去，带点没醒的困倦。

陆识舟心情很平静地看着他，心想，果然还是没有对象的时候更顺眼一点。

看起来也更漂亮一点。

于是他只是收起手机，起了身，透着这段时间难得的平和。

这段平和保持到了下车时，梁寻年开口前。

梁寻年揣着兜，打量着陆识舟，看得刚下车的陆识舟皱起了眉，移开视线，没理他。

“这不像最近的你。”路上，梁寻年在他身后慢慢评价道。

陆识舟随手转着手机，他对新校园没什么兴趣，表情淡淡，听到梁寻年的话，懒懒道：“我最近什么样。”

梁寻年攀着黎邃的肩，点评道：“最近更欠揍，嘴毒得跟小时候一样，我就说你还是自闭的时候比较让人顺眼。”

他小幅度推了推黎邃的肩，寻求认同，“黎邃，你说是吧？”

黎邃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他有点困，所以有点走神，闻言只是敷衍应了一声。

于是梁寻年又叹了口气：“这倒是像最近的你。”

没人再问他黎邃最近什么样——有目共睹的事实，黎邃自从被分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不像难过，但也算不上开心。

一种让人不敢多问，也不知道怎么问的状态。

不过梁寻年觉得过会就会正常，于是也没多管——至少他每次跟女朋友分手，那些女生没多久就走出来了，于是梁寻年更加相信，没有走不出的感情，只有不够长的治愈时间。

他此时更在意另一件事，于是他看了看陆识舟的背影，又看了看黎邃的侧脸，在一栋院楼外的大道上停下，清了清嗓子。

陆识舟根本没理会他做作的行为，黎邃倒是偏过了头，懒懒看着他。

梁寻年于是伸手把陆识舟扯了过来。

陆识舟表情莫名，把他的手扯开，冷冷看着他，示意他有话就说。

黎邃在一旁看着，垂着眼，没什么表情。

“你俩能看对方一眼么。”看着两人算不上刻意，但绝对是有意为之的不对上视线行为，梁寻年颇为无语，“十几年了，以前就算了，谁年轻时候没点脾气，我以前不也特别看不惯陆识舟么。”

陆识舟冷着脸听他的开场白，心说真够啰嗦，梁寻年从哪养成的爱翻旧账习惯。

他没再听梁寻年怎么表达他对陆识舟从看不惯到勉强接受间反复横跳，再到如今的就这样吧的心路历程，而是直直看向黎邃，意料之中的，对方没看他。

陆识舟在心里略微嘲讽地想，以前是他总不想理黎邃，现在倒是反过来，他向来好脾气的哥哥分了个手后就像变了个人，完全没和他正眼对视过，也鲜少再主动和他说话。

甚至连冷战那半年时，欲言又止的目光都再没有过。

陆识舟很想问他，他在躲什么。

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只和黎邃的分手有关——如果只是单纯的分手，黎邃或许会心不在焉，但不至于躲着他。

和他选了留在本地有关。

但偏偏这个话题，陆识舟不希望跟黎邃聊。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敢触碰这个话题，害怕带出他还没想清楚的一些东西来。

于是莫名关系疏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