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寻年还在说着，但还处于他的铺垫阶段，即大段对过往的回忆，包括但不限于他对黎邃和陆识舟长久以来关系的观察及思考。

陆识舟对他的看法毫无兴趣，但黎邃似乎听进去了点，很不明显地颤了下眼睫。

以陆识舟对自己哥哥的了解，这是一种被说中心事，或者略显不想面对的神情。

陆识舟看着黎邃无意识躲避的神态，愈发觉得很有落差，至少从记事起，黎邃从来没有主动冷着他这么久过。

以前的黎邃，确实称得上哪方面都完美的哥哥，甚至脾气好得有点过头。

陆识舟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七岁的时候，陆识舟被陆宛凝带回国内，站在庭院打量着陌生的家，以及眼前站着的，他所谓的哥哥。

黎邃看着突然出现的弟弟，也是一愣。

随后就弯起眼睛，友善地伸出手：“你好啊，弟弟。”

陆识舟看着他，没伸手。

黎邃眨了下眼睛，有点疑惑地和他对视，虽然自己这位弟弟看起来确实很冷淡，但不至于连握手都不愿意吧。

片刻后，陆识舟伸出手，和他交握，冷冷的嗓音同时响起。

“你是女生吗。”

黎邃：“......”

不怪陆识舟会这么想，眼前的人头发微长，皮肤白皙，五官极其精致，年纪又尚小，整张脸看起来漂亮得雌雄莫辨。

饶是陆宛凝已经告知这是他哥哥，陆识舟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不是疑问，只是一点质疑。

但黎邃脾气很好，尚未长成的性子称得上软，于是只是笑着说：“不是。”

陆识舟很冷淡地一点头，和他错开视线。

黎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垂下眸，低声自言自语：“明明以前还会叫哥哥。”

陆识舟在被带去E国前，是和黎邃相处过那么几年的，他还记得小时候，陆识舟黏黏糊糊叫他哥哥的样子，所以对陆识舟的印象一直很好。

听说弟弟要回国，他也很期待地等在门外。

只是陆识舟看起来却好像完全忘了他。

如果说再见的第一面，黎邃觉得陆识舟只是有点冷淡，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他是真意识到对方确实换了性格。

不仅冷漠，而且小小年纪就挺傲慢，一句哥哥都没叫过，在家里见到对他也视若无睹。

偶尔对视，也是冷眼相对。

黎邃：“......”

也不知道是随谁。

陆宛凝对此也只能跟黎邃说，弟弟还小，他多包容一点。

一个月过去，黎邃和陆识舟的交流屈指可数，哪怕是黎邃主动叫他，他也惯常懒得回应。

如果不是听过陆识舟和陆宛凝说话，黎邃都要怀疑对方是中文不好，所以不想开口。

但陆识舟中文流利，没什么交流障碍。

纯粹是不想理他。

一天晚上，黎邃回得晚，楼上灯已经熄了。

管家看到他，凑上前轻声问：“小少爷，要吃点夜宵吗？”

“不用。”黎邃笑了下，问，“小舟睡了？”

管家点头：“九点就睡下了，夫人让我们放轻动静。”

黎邃上了楼，却发现陆识舟房间的门是半开的。

陆识舟正冷着脸坐在床上，头发凌乱，嘴唇抿着，盯着地面看。

黎邃立马解读出那种表情的含义——想入睡却失败。

难怪陆识舟总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样，估计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黎邃抬起指节轻敲了几下开着的门，陆识舟闻声抬眼，撞上黎邃微弯的眼睛。

没指望陆识舟主动开口，黎邃先半倚着门，问：“睡不着？”

陆识舟看了他两秒，随后很冷淡地点头。

黎邃很不合时宜地笑了。

陆识舟皱起眉，盯着他看，一张俊脸上透着些许不解的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

“抱歉。”黎邃适时地收了笑意，免得陆识舟生气赶他走，一本正经道：“那我给你讲故事听？以前我睡不着，爸爸也是这样做的。”

陆识舟没立刻回应，而是思考了一会，才勉为其难般地问：“你会讲英文的吗？”

“会。”黎邃没想到他在意这个，顿了顿问：“不过你不是能听懂中文吗。”

“没多习惯。”陆识舟抿着唇，解答完黎邃的问题后，勉强点头：“那你过来讲。”

黎邃随便找了本英文故事书，坐在床头，给陆识舟缓缓念着。

陆识舟微微眯着眼睛，听着黎邃轻缓好听的声音。

他确实还没适应国内的环境，晚上又常常睡不着，导致精神不佳。

平时上课和其他活动，他又觉得同龄人太愚蠢，完全不想开口说话，一来二去更觉疲倦。

黎邃的声音倒是挺助眠。

尽管他讲的故事陆识舟早就熟烂于心，倒也没听得多不乐意。

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快就缓下态度。

于是陆识舟小小的俊脸绷着，好像很不想听，但听着听着，又能积蓄起难得的睡意。

黎邃表情很温和，偶尔抬眼，朝陆识舟笑了一下。

陆识舟已经快要睡着，眼皮沉重，看着黎邃的脸，无意识地嘟囔一句：“长这么漂亮。”

黎邃愣了下，见他彻底合上眼睛，再念了几句后关上书，笑着说：

“晚安，弟弟。”

那之后，黎邃就经常给陆识舟讲睡前故事，哄着陆识舟睡觉。

但除了态度好了一点，陆识舟依旧冷冷又拽拽的。

也还是没叫过黎邃哥哥。

在他眼里，黎邃除了会讲故事也没什么优点，又是硬生生进入自己的生活，所以不太想认这个哥哥。

偶尔要叫黎邃，也是连名带姓叫。

因此还被黎卓烨和陆宛凝打趣过几句没大没小。

三年过去，他和黎邃的关系依旧算不上多好。

只是随着朝夕相处，陆识舟对黎邃的了解加深，愈发觉得黎邃漂亮得要命，性格还软。

让人看起来很想欺负。

这之后，他也确实有意无意欺负过几次黎邃。

比如故意在画画时甩颜料，弄脏黎邃的画布或衣服；在吃饭时碰倒黎邃的牛奶，看黎邃露出稍显慌乱的神色；晚上跟黎邃说故事无聊，让他多换几篇，看黎邃无奈的模样。

黎邃这时候不仅有着后来的好脾气，性格也格外软，就算察觉陆识舟是故意的，也不会和他吵。

只会在有点懵后自己清理干净，或者按照对方的要求，耐心找着合适的故事。

陆识舟虽然性格冷淡恶劣，倒也没那么恶意，会真让黎邃受伤。

他纯属喜欢折腾黎邃，看对方露出漂亮生动的表情，观赏黎邃情绪的波动。

仿佛内心有某种渴望，由此被满足。

因此，他还跟黎邃发小吵架。

梁寻年一直看不惯他对黎邃的态度，偶尔一起玩，两人也是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互相冷嘲热讽。

这次陆识舟不满意花园种的花，管家和园丁不在，于是非要黎邃剪掉多余的花枝。

黎邃按着眉，知道陆识舟这是又要折腾自己，但还是应了好。

梁寻年却不乐意，“你就这么等不及？非得让你哥给你剪。”

陆识舟年纪挺小，但态度拽得要死，闻言冷声道：“跟你有关系？他不是自己愿意？”

毕竟他从小就极其傲慢冷漠，少爷脾气还大。

随着年龄增长，话是没那么少了，但都加在了嘲讽技能上。

眼看又要吵起来，黎邃就劝架，说陆识舟还小，他要让着弟弟。

梁寻年皱起眉，不理解道：“他都这样，你还让着？”

黎邃笑起来，“有什么办法，就这一个弟弟。”

陆识舟瞥了他一眼。

黎邃确实很想跟陆识舟好好相处，并且觉得自己的包容和忍让构成这一条件。

加上性子软，于是陆识舟冷眼对他，他也不说什么；故意折腾他，他也只当陆识舟是小孩子性格。

但梁寻年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

许是有恃无恐，陆识舟之后变本加厉，由于在同一所学校，总爱让黎邃给他送这送那。

恰逢雨季，好几次暴雨，黎邃都因为陆识舟叫他买东西送过去，不可避免地淋了几次雨。

那时还只是几次轻微感冒。

直到有次回家，黎邃收了伞，并没带钥匙。

彼时电子锁已面世，只是黎卓烨和陆宛凝时常不在家，并没有及时更换。

管家和保姆也都没在，唯一没放假的司机也陪着陆识舟去了外面。

打电话给陆识舟，陆识舟还在培训班，也没在意，只说结束后回去。

黎邃：“你能让成叔把钥匙送过来吗？”

成叔是带陆识舟去培训班的司机。

陆识舟压着声音，有点敷衍：“我没让他待在这，还半小时，你等我会。”

挂了电话，陆识舟坐回位置，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其实可以立刻回去，或者让别人送钥匙，但黎邃没提，他于是也没说。

陆识舟想，或许他是想让黎邃再打一通电话，好声好气求自己。

黎邃性子软，但说话很少软着，总是一副哥哥做派。

陆识舟有点想知道，他软着求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雨突然下大，成了暴雨。

饶是在屋檐下，黎邃也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一半衣服。

湿气笼罩着，他闷声咳了起来。

从没觉得半小时有这么漫长。

感冒没好全，黎邃半弯着腰，极为难受地咳了几声。

在头脑有点发晕的时候，脚步声逼近，眼前出现两条笔直的腿。

随后门被打开，一道有点冷淡的声音响起：“进去吧。”

陆识舟垂眼看着黎邃，他在培训班听到雨势变大的时候，耐心等了几分钟。

没有等到黎邃的电话。

他还是没打算再多求自己一会。

本来想下课后再回去，但老师也察觉到这场暴雨，轻声说了句：“下大了啊，淋雨的话很容易生病。”

陆识舟脸色一顿。

赶回了家，就看见黎邃在咳。陆识舟皱着眉，心说应该不至于这么脆弱。

等到黎邃站起身，扶着墙再闷闷咳了一声，陆识舟才发现，黎邃身上湿了大半。

“你......”

陆识舟话还没说出口，黎邃就捂着半张脸，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

黎邃烧得严重，脸颊滚烫，半睁着眼睛，看见皱着眉、脸色苍白的陆识舟。

后来的记忆其实很模糊，黎邃只记得黎卓烨和陆宛凝都回了趟家，找了国内外最顶尖的医生，那段时间，家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凝重的气氛。

其实说严重也并不严重，只是黎邃之前反反复复感冒发烧时没太在意，这才导致落下了点病根，需要长期的调养。

后来是中西医治疗都试过，稍微缓解了症状，只是黎邃自此身体便有点病弱。

陆识舟在一个夜晚进了门，一张俊脸绷着，嘴唇紧抿，仿佛要说出的话极其难为情，久久没开口。

黎邃当时正在看书，见他冷着脸，就杵在那里，也不说话，不由好笑了一下。

“别担心，没有很严重。”黎邃安慰他。

陆识舟抬眼看他，尚显稚嫩的脸庞流露出一点怀疑的情绪，没有再说什么嘲讽的话，只闷声说，“骗人。”

黎邃这阵子咳得有多厉害，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怎么办，都这样了。”黎邃轻声笑了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小舟，早点睡。”

其实他的话只是天生的理智情绪表现，既然业已发生，就专注以后，再往回看没有意义。

但在陆识舟听来，这是黎邃无奈的体现，以及可能隐隐在责怪自己。

终于，他把那句话说出了口，声音低低的，即使语气还是很冷淡。

“哥哥，对不起。”

他垂着眼，准备接受黎邃的一切反应。

意料之中地，黎邃脾气很好地笑了起来，漆黑的眼睛亮了一点，但说出的话不是没关系，也不是带过话题。

他看着陆识舟，说：“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哥哥。”

那一刻，陆识舟蓦然抬眼，撞进黎邃柔和的目光。

此后很多年，他都没有走出那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在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曲曲折折走了这么久，他不过是回到了本该有的起点。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傲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