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娑似乎看得发痴了。
这么自恋?——不,当然不对。
华娑在镜中看见了他看不见的事物,塔倾平静地想道,问题在于,是只有华娑看得见,还是只有他看不见?
塔倾再次环顾四周。
他看见的依旧只有无数他与华娑的倒影。两人身体容貌的美丽同着倒影数量的巨大碰撞在一起,十分诡异。
塔倾的耐心烧光了。
他直接倾身,握住华娑的肩膀摇晃。摇晃中,华娑不可察觉地痉挛了一下。他面带微笑回头,坦然地回应塔倾的注视。
那些五彩而沉重的倒映刚从他眼中褪去,可塔倾看不见。
“你看见了什么?”塔倾问。
华娑思考了一会。期间目光空茫,似乎在消化自己在镜中获知的信息。
他说道:
“这片空间内什么都没有。但对【命运】那样的神明而言,我们所在的这片遗迹的确很宝贵。我在镜中看见了很多知识。”
“我想,这或许不是单纯的遗迹,而是‘天上国’的刻意为之,是他们保留文明的最后手段。我看到了很多则预言,预言指向的年份一直延伸了两千年……虽然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万年。”
华娑再次望向镜面,语气无奈而温柔,笑容中带着讥讽。
“我还看见了很多实用的咒语。”他继续说道,“其中就包括如何操纵被唤醒后的铜钟。铜钟的外壳极其坚固,足以在星空中漂流千万年,想必也担当着王族用以逃生的、最后的方舟……现在看来,他们没能来得及呢。”
星空?
塔倾所注意到的是这个词汇。他纵有这般无视规则的权力,不知为何,却是从未想过去天空之上看看。
“天上国”在最后遭遇的灾难,强大到只有离开这个星球才能躲避吗?
他思考的时候,华娑接着说道:
“我还看见了……历史。很无趣,也并未讲述所谓的‘天上国’建立在天上之前的事。”
“……”
塔倾先是沉默。淡红的嘴唇微动,又抿起。
终究,到底,他还是张口问道:
“我呢?”
“……你有没有看到我?”
“有。”
华娑肯定了,此刻他露出的笑容几乎是幸福的,
“‘天上国’的历史中有您的身影。那也是我怀念的,仅有的部分。”
塔倾紧紧盯着镜面。他动了,镜中他自己的倒影也动了。
他看到镜中的青年扳着身前少年的肩膀,将身体压了上去。
塔倾的指尖若即若离地向上抚,顺着镜中倒影的反馈,准确地按在了华娑的唇角。
他触摸着华娑的笑容。
片刻后,塔倾的手再向上移,捂住了华娑的眼睛。
此时,此地只有塔倾的目光。他望着镜中那两个旧日文明的遗民。
有了华娑作为对比,塔倾更鲜明地意识到,无论是尽头之塔还是这铜钟,他所谓的故乡拒绝了他,并且唯独将他拒绝。似乎刻意要显得无关,又利用这无关纠缠着他。
他感到已毁灭的过去毫无意义。
他以为自己遗失了的记忆中,还隐藏着不可忘怀的生机。
在他手心的覆盖下,华娑的睫毛不断颤抖着。急促的吐息拂过他手掌的侧缘。
“您……”
华娑试探的说道。
……他是不是应该好好想一想,再决定是否要让华娑给他说清楚。
塔倾在心中这么想道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
“说吧。”塔倾放下手,“看到我如何?”
华娑认真地整理着话语。他想到那被称之为历史的东西也是自己的过去,便仿佛又闻到了火烧的气味。
一些朽烂的绳结。座位。冗长的祝祷,无尽的阶梯,象形的数字。塔。
在绳段的末尾,在讲述戛然而止前的最后,他先是看到了自己,紧接着便是“塔倾”于末代的踪影。
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是真实的,而不是自己惊鸿一瞥后的幻想。他想到他们也曾形影不离,便不得不咬起了手指。
华娑努力地对塔倾说道:
“您……在毁灭的前夕,出现在故国的历史中。您曾经拥有一个色彩无比鲜艳的角色。您横空出世,是前所未有的、新生的神明。您的成就高到他们不得不将您记载。”
听起来有点假。
如果是真的……不知那个像是时代主角的家伙,要知道自己未来会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会作何感想?
“……但是,没有接下来的内容。”
哦。昙花一现了。
塔倾冷漠地想。
“不,不是那个意思。”华娑似乎看出来塔倾在想什么,“我的确没看到您更多的事迹,然而——一切都是戛然而止。”
“我发现,他们预见到了无法抗衡的灾难,也预备了诸多对策,包括这铜钟。只是……我想,灾难是突然降临的。”
塔倾点了点头。
灾难突然降临,旧日文明突然毁灭。
当然,塔倾也能想到,这其中还有许多关键的隐藏。不知是不能见人,还是来不及记述。
而他自己,所谓震铄古今的成就究竟是什么?一个惊世艳俗的形象,又为何会沦落到被故国的相关拒之门外?
还有……
“你呢?”塔倾问华娑。
华娑晦涩地答道:
“我是罪人的子嗣,生来就是囚徒。”
塔倾好笑,冷眼将他割了一下。不难推测,华娑在“天上国”时无非是类似于活祭品,身份高贵而地位低下。
“记下操控铜钟的方法。”塔倾吩咐。华娑示意已经记下后,塔倾拍拍衣摆,站起身。
他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
在白城所发生的“战争”,虽因塔倾的干涉而显得短促而轻率,实则规模庞大。
众神在大地上建立了神国。有“国”,便有了众神的政/治。【命运】与日神无仇无怨,塔倾很清楚,它在暗处针对的是自己。
即便在遥远的过去,失忆了的塔倾也曾是一个纯白而危险的灵魂……以旅行度过漫长的岁月,他终究被大地上的诸多文明所塑造。
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不变了。谈吐,行事。
那一定是在很久之前。
塔倾去杀死【命运】。这件事不需要他作出决定,他只需要让【命运】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然后杀死它。
他无法进入尽头之塔,但那不代表他无法让【命运】从尽头之塔里出来。
“离开这里。”塔倾简洁地命令。
华娑凝望着他挺拔的身姿,面带微笑,嘴唇富有韵律地开合,古老的语言在镜面空间内流转。
又一阵白光在塔倾眼前闪过。
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已有威光流转,准备立即发动权能,将【命运】的所处颠倒。
……然而。
从白光中恢复视野的一瞬间,塔倾意识到了异变的发生。
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感受到危险,可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还是使他一边催动权能掉头,一边向华娑伸出手。
一种无处不在的奇异斥力也在那一瞬间将他包围。
在视野变换的最后一眼,倒映在塔倾眼中的是异样的空间。
他们仍处在日神从体内释放的墓坑中,可墓坑所在的位置变化了。不再是在白城黑暗的地下,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充盈着荧蓝冷光的地方。
不止如此,这地方还无比诡异。
空间中仿佛连接着无数细线,将空间分隔。实际完全不是如此,一眼便能看出那被“线”分开的空间是错位的——根本没有线,是整片空间被切割成了无数块。
而空中赫然散布着无数碎尸,乍一看似乎是漂浮在空中。实则完全不是什么漂浮,而是尸块散落在不同的空间,随着空间的移动而位移。
移动。这无数被割出的空间正在快速变位。一个人进入此地的一瞬间,身体便会碎裂分散,那些碎尸无疑就是这么来的。
那些尸块的主人甚至可能没有在身体碎裂后立即死去,身体只是分成了很多部分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无法操控,直到饿死或是渴死——若是神明,可能依然活着,生不如死。
这是哪里。
这不是【命运】能够完成的陷阱。
思维在塔倾的脑海里闪烁,快得如同本能的反应。
……可他没来得及催动权能,也没来得及抓住华娑。
密布死亡的空间近乎只是闪过。一眼过后,下一瞬,塔倾认知到自己正在高空中下落。
他的吐息几乎结冰,没有拂动的风声贯穿了他的听觉,他坠落着,雪白的墙壁在他眼前飞快地掠过。
他意识到了眼前似乎向上飞去的建筑是什么。
……尽头之塔。
那片空间,在尽头之塔的顶部。
他没有使用权能,却还是离开了那片空间……
是尽头之塔如过去一样,再一次拒绝了他。
高空中的冰冷弥散在他脑内,使他此刻没有更进一步的考虑,只有一些回忆的碎片。
沙漠。荒野。山峦。冰原。
……许诺。
塔倾高高地望着尽头之塔,塔的顶端探在云端中,随着他的坠落越发望不见。可他盯着,仿佛能透过雪白的墙壁看见华娑的身影。
仅凭着文明对他的塑造。
仅凭着历史对他的告知。
仅凭本能。
我们站在原野上,一望无际。日出时,天空和大地的尽头——一切的尽头亮了起来。
塔倾的双眼亮了起来。前所未有的亮光爆发在高空中,像是坠落的星辰。他使用权能,置换了自己与华娑的位置。
-以下是特别节目《这种时候的表现?》-
~战斗的时候~
底的表现:“你不妨低头看看。”
第40章 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