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浩荡声势,可是肉眼可见的,异变再度在坟坑内发生。
塔倾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发麻了。那只握着钟摆的手。
他低下眼,目光从华娑光洁的面额上滑过。那根钟摆就和方才无数的银色碎片一样,疯狂震动着。
这根顺手一掰的钟摆……在黄铜之城的那天他就意识到,与他从上掰掉了钟摆的那面巨钟并非原配。
或许,连钟摆都不是。
钟摆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极精细的浮雕。随着震动,那些浮雕抖落,却并未撒在地上,而是泛着银光浮在空中。
浮雕大半是图画。风格僵硬,似乎组成它们的不是笔迹,而是轨迹。有太阳,和似乎是太阳的影子的圆,有山川草木,和山巅、树顶、河流源头的人形。和巨大且怪状的黑点。
剩下是文字。古老晦涩的文字,浅淡地闪烁着:
“形寿寿形,坐观观座”
“不舍舍……将来来”
“……门被门打开了……”
那些文字颇为残缺。不知是否是因为塔倾使用钟摆时太随意。
而随着那过多的浮雕脱去,“钟摆”也终于露出了原本的形状。
一根,槌。
“……”
塔倾注视着铜槌,他并未感到熟悉。
“华娑。”
他开口,轻声说道。
“……华娑。”
他再次重复,间隔很短,似乎并不想得到回答,却是呼唤着面前的信徒。
那信徒仍是跪地仰身的姿态,左眼中还插着银色的碎片。他原本的美貌因为喜悦,也因为痛而扭曲了,仿佛那最不像他原装的左眼才真正是他肉/体的一部分,唯独左眼的伤痛才是真的。
“不是不怕痛吗?”
塔倾问。
华娑没有回答。
接下来呢?
塔倾心想。
华娑没有回答。
虚空之中,柔和的银光中——先是有圆形的影子,证明那是实体——一个小巧的物件浮现了。
只见那东西的形状由柔润的弧线构成,恰似一笼上边蓬起的裙摆。像是铜质,通体泛着冰冷的青色。个头不大,却莫名散发着厚重如土的气息。
正如辨认了“钟摆”上雕刻的那些文字一样,塔倾认出了那是什么:
钟。
和那天被他掰下了钟摆的、【雾象】神国中的钟不同,和塔倾失忆至今见过的所有钟都不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塔倾就是认为,那是一个铜钟。
这铜钟便是通往“天上国”遗迹的门……吗?那么如何……开启?启动?
钟。会与计时有关吗?由于记忆所限,提起计时,塔倾只是联想到“转动”。
他垂下眼眸。然后,他突然发现——华娑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盯视近乎可怖。
当然,塔倾没有为这发现感到惊悚。这不过像在层叠无穷的攀登途中,一道略微凸起的石阶。
可塔倾到底为他的视线而陷入沉默。于是,完全安静了。
柔和的银光中,站着这个青年模样的神明。光披在他的肩上,光也若即若离地覆盖着他的手臂,像纱,像前来扑火的、蛾的羽翼。
在他的面前,有着美丽的人。
被欲望和罪恶填/满的塑像,想要挽回自己的清白。
呼唤着自己姓名的自恋者,对镜中的情人索求。
久远的壁画上,原始愚昧的民众迎接上天的恩赐。
美丽的人跪在地上,仰起身子,向前——向上伸出了手臂。
皎洁的眼瞳同怪异的洞穿重叠在一起。
神明低眉敛目,不见了如生长般带来痛楚的目视。神明的吐息像是花瓣,落在他眉心前便已碎散。
下雨了。丰收了。梦想成真。家庭美满。新的生命。心中安宁。恩赐/惩罚降临了。
塔倾把铜槌放在华娑伸出去的手中。
华娑提着一人高的铜槌站起,摇摇晃晃地微笑着,抬起铜槌——撞上了那小小一颗的铜钟。
空气和充盈在坑中的银光都震荡不止。似乎是铜钟被敲响了。
可塔倾没有听见任何响声,耳边只是一阵嗡鸣。最后一眼,他看见华娑的面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接着他的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塔倾没有抗拒。他闭上眼,再在能睁开时睁开。他不晓得自己是又沉睡而快速地醒来,亦或是从未睡去。
他意识到自己侧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触感。
同时,他多了一种肉/体上的感觉。
华娑正拥抱着他。他们……
塔倾轻轻皱了下眉,似乎是恼怒。不过更准确地说,应当是惊讶,接下来才是为自己这份惊讶所生出的恼怒。
当然,在那过于长久的过去中,塔倾——虽然次数极少——却也被他人拥抱过,也拥抱过他人。
只是。
没有感恩,没有祝愿,没有孺慕,没有爱恋。以神明与信徒的关系来评判,甚至可说是亵渎。
他们之间肢体关系的改变分明没有情绪作为出发点,却依然催生了新的感受。
皮肤大面积地紧密贴合,没有摩擦,因此所带来的不是皮肤的触感。而是骨肉透过皮肤发出的表达。
似乎是一股无处发挥的力气。充满宣泄的意味,因此,仿佛是来自于怒火。可是不是。
或许……有些幽怨。
抱得越紧,越觉得双臂无力。贴得越近,越觉得两颗心间隔着天堑。时而是错觉。但也给那蓬勃汹涌却难以绽放的心绪,画上了“惶恐”的花脸。
我已经习惯了思念你。
凝望的时候。每次,当我凝望着自己的寿命,凝望着现在的时间,发现又抵达了季节交替的节点,会觉得空气更清新,感到一切变化都与生长息息相关。
一年有四次,一千年就有四千次。好像很多。好像,实在太少了。
可此时的感受,是千万年从未有的。
……夏天到来的时候……
华娑的身体没有气味。他跟着自己,他只被清水和血浇濯过。
观察。推测。判断。
塔倾全部的感受,并非从这个拥抱的“相互”中来。不觉得是自己拥抱着他人,只是发现了有人拥抱着自己。
但,与他人无关。这个东西就是,只是华娑的怀抱。
这家伙抱得好紧。如果换个普通人类来,已经窒息了。
塔倾在短暂的时间里想了很多,都是些漫无目的的思考,但他也清醒了很多。
他按着华娑的头顶,略微抬起头,打量四周。
奇怪的地方,甚至有些诡异。
他们四面八方及上下,都被一层层镜面包围。而这无数镜面的包围中空无一物。塔倾环顾,除去看见无数个自己和无数个华娑交叠,没有再看见任何映影。
这就是……‘天上国’的遗迹?
塔倾随意地揪扯着华娑的头发,叫他也清醒过来。塔倾有很多疑惑,堵得自己冒火。
镜面的倒影中,华娑双臂环绕着塔倾的腰身,额头抵在他的肩胛上。
他不至于比塔倾高太多,可就因为体型上这点小小的差距,当他想要使拥抱更加紧密时,唯有拢起自己的身体,也拢起怀中的另一具身体。
在两人发丝交缠的遮蔽中,华娑探出了苍白的面庞。他两颊上布着潮红,却不能使他看起来充满情/欲,只使他如在火光中。
他左眼插入的银色碎片不知去了何处,那伤口正缓慢合拢。他的注视再度成为注视。
当塔倾发现自己双腿之间是华娑的膝盖时,他发出了一声轻慢的嗤笑。他抽身少许,抬手拍了拍华娑的脸颊。
华娑从塔倾暗金色的眼瞳中,望见了面带潮红的自己。
那就是他吗?
他心想,
真不应该。
可什么算应该,什么又算是不应该?
塔倾那样的举动,是不是惩戒?……或只是侮辱。然而神明的手碰触了信徒,应该算是恩赐啊。
如果是侮辱,也好……他有些了解塔倾,他分明知道那其实就是轻蔑和随意……塔倾只是想做便做了,因为他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存在。
……好……
华娑这么着想了一会,发现自己的肉/体有多余的变化,他就坐起身来,侧过脸去。
仿佛是被打得损伤了自尊一样,实际上有没有自尊心都不好说。
可这一侧过脸,华娑便看见了镜中的事物。
他看见的不是自己。
不是塔倾。
不是倒影。
“这里是哪里?”
塔倾在他身后问道。
“这里是铜钟的内部。”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
不对,不能这样。语气这么平静做什么?要殷勤一点啊,谄媚一点……
……
原来是这样。原来……原来,原来,原来。
本该是这样。
-以下是特约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少年~
叶珐的回答:“于是,‘倒置之王’终于有了自己的臣民……这对他来说,究竟算是故事的开始……还是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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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屏了。
怀念(并不)
但这次真的是被冤枉的(。)
第39章 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