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娑从半空中坠落。
他意识到塔倾做了什么。
他不断坠落,而他的视线紧贴着雪白的外墙,向上飞奔。
……神啊……
一个闪烁,在所能见的尽头,他看见了塔倾。塔倾掉了下来,他们一上一下地坠落着。
华娑这才发现,自己难以呼吸。他的内脏似乎在身体内部压得几近一点,同着皮肤的烧灼感一起超越了剧痛的极限,使他麻木得好像自己确是薪柴。
他即将化作流火。
华娑盯着塔倾的身影,他的知觉逐渐褪去,却凭借记忆张开了双臂,仿佛他能在坠落至大地上时将塔倾接住。
他们坠落的过程似乎被拉到了无限长,似乎底下的不是大地,而是没有底的无尽深渊。
在上方是坠落的神明,那么下方等待迎接的,想必是火中的原罪。
华娑闭上了右眼。他的左眼跨越了一上一下间的距离,遥远地注视着塔倾。
他看见塔倾青色的衣衫翩飞,那衣衫似乎大了许多,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
他看见塔倾抬起手。
总是这样。塔倾的举动总是决定性的。只要他抬起手,便一定会改变什么。
下一瞬,塔倾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一只铁铸一般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熟悉的亮光压迫着他,也将他包裹。
原地只剩几点泪水,像是相追逐的幼鱼一般,向着天空游去。
本不知要坠落多久才能触及的大地,华娑一回神,便知道自己已落在了地上。
如此,他便不至于在高空中化作流火。但此前的坠落在他身上所层层叠加的力不曾散去,仍旧将他摔成一滩烂泥。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从那可怖的、糜烂的组织中,扭曲着重新生长出同样可怖的美丽皮囊。
不等复原完整,华娑便挣扎着坐了起来,赤身裸/体。他双手拖着自己的身体,爬到塔倾身边。
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塔倾的衣衫和长发都丝毫未损,露出的肌肤也光洁如初。
华娑很想僵硬地笑一下,可是做不到。
可是做不到。
可是。
……可是,塔倾没有动。
华娑抬起身子,他的血肉蠕动着,水晶般的骨骼链接他的手足与头颅,苍白滑腻的皮肤沿着腰身向上蔓延,勾勒出雕刻似的脊背。
他伸出手臂,在碰到塔倾前却停住了,指尖缩回,轻轻蜷起。
在那条流入冰原的河流中,躺着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任河水冲刷,磨去了所有色彩与棱角,是一块洁白的石头。
他们从岸边跳了上去。什么也不做,只是踩在那块石头上。
华娑拒绝思考塔倾的沉寂,他强迫自己发散思维,便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压弯了他的脊梁。他的膝盖一边成形,一边在沙漠上拖过。华娑跪在塔倾身边,整个人如一株垂柳,发丝如絮,拂在塔倾身上。
那似是被线提着的手指关节翘起,他的指尖颤抖着,勾落了覆在塔倾面目上的青色衣衫。
——塔倾睁着眼睛。
那双暗金色的眼睛明亮而鲜活,且饱含威慑的意味,目光如剑,越过华娑,锋利地指向他身后。
华娑回过头,看到以尽头之塔为中心,或远或近地包围着许多身影。他从中看到了眼熟的面孔,那许多身影正是此世众多的神明。
就像终于又开始呼吸一样,华娑终于又露出了微笑。
可当他再回头,看向塔倾时——
那微笑在他脸上停滞了,连带着呼吸一起。
华娑的左眼怪异而疯狂地旋转着,眼眶中银白色的漩涡凝出一个黑点,像要将天地卷入……再也倒映不出任何事物。
塔倾一把拽住华娑的手,攀着他坐了起来。他按着华娑的大腿支撑了一会,最后不得不——他的身体几乎是塌下来——倒在华娑怀中。
只见塔倾的双腿已然齐膝而断。
然而在膝盖下方却看不到可怖的断口,有的是仿佛依然在延伸的血肉与骨骼,像是小腿并非断去,而是隐形了。
实际上,塔倾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小腿,只是小腿如尽头之塔塔顶那些碎尸一般,留在了被切割的另一个空间,令他再也无法使用,也没有治愈的可能。
华娑木然地凝望着他。
那个虽然娇小,却总给人高大如山的错觉的青年,突然变得畸形而瘦弱。
装作看不见,笑起来吧?
在他内心,有人轻柔地嬉笑着问。那人正是他自己。
……不。
不。不行,不要,不能,不可以,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怀里的这个人,难道不是塔倾吗?塔倾应该,应该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应该始终残忍地盯视着前方……一切都理所当然,目光不会有多余的停留,抬起手,众生万物已然在掌心下方。
本来。
你,富有而强大的神明,怎么你也有一副红色的心肠?怎么你的血也是滚烫?
你瞧瞧我吧!我又能算是什么?我不过是旅途中的点缀,不过是被你的引力所操纵的矮星,不过是一根弱小的尾巴。
我崇拜你,信仰你,爱你,但这些理应与你无关。
所以,不应该是这样——
——塔倾抬起了手。他屈起指节,像敲开一扇门一样,敲了敲他赤/裸的胸膛。
“闭嘴吧。”
塔倾说。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有如此回答。
“华娑。”塔倾唤了自己赐予他的名字,“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也由不得你拒绝。”
“无论在你我都遗忘了的过去,还是在如今,我们理应是相互付出的关系。在我看来,你早已付出了信仰我的代价。而我所付出的被你信仰的代价,是失去双腿。”
“而失去双腿又能代表什么?——你以为我是谁?”
塔倾突然使力,在他的胸膛上推了一把,将他推倒。手撑在沙上,双臂的皮肤紧绷,爆出一道道青筋。
旅人遗失了故乡的方向,没有了水源与爱人的名字。惟有怀抱天空,暴毙在沙漠上。
日光和死亡一同落下,俯身向旅人降临。
正像他和塔倾。
塔倾那头长发过膝的部分已然一并断去,余下的部分洒落他身侧,发丝的缝隙间透出日光。
塔倾压在他的身上,他躺在塔倾的影子里。
他看到了塔倾轻蔑的笑容,一如既往。塔倾的眼神却被日光同阴影遮蔽,使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眼神中微不可察的事物。
塔倾的话语同呼吸洒在他耳边。他如梦初醒,感到世界从未如此真实。
“我们都已经历了万年岁月。……但属于我的那一万年,已经是我的人生了。”
一切正在远去。
“而你的人生,却还未开始。”
不属于他却被他拥有的一切。
“别再在原地打转。逃出去后,就向前走。无论前路通往何方,无论途中是否有新的同伴,至少你一定会遇见春天,夏天,秋天还有冬天。”
那是什么?
“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的回忆就是我赐予你的‘圣典’。”
我依然信仰着你。
“但我想你不会等太久的。”
而你也再次离开了我。
“再见了。”
……
什么事物落在了他的眉心。那是触摸吗,还是不祥的预兆。
他看到塔倾笑了起来。塔倾原本就笑着,可是,笑了起来。
“——记住我吧。直到我们再一次相遇,再一次重逢。”
塔倾伸手,合上了华娑那可怖睁着的双眼。
古老的语言在蓬勃的热浪中流过。模糊不清的目光中,一颗铜钟浮现。
华娑消失在了他的身下。
塔倾抓住装着华娑的小小的铜钟,终于支撑不住,倒在沙漠之上。
沙砾掩盖了他的眉眼,却挡不住那双暗金色眼瞳中的威光。
包围尽头之塔的众神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塔倾看到浅绿色的光辉飘来,覆盖在自己膝盖的断面上想将其治愈。也看到漆黑的影潮焦急地向自己扑来。
塔倾挡下了他们。
他手一按,将铜钟送入了这颗星球的星核*。这样一来,众神不可能再将华娑找到。
铜槌在塔倾的手中浮现,原本一人高的铜槌和塔倾的双腿一起被削去了长度。
他将铜槌立起做支撑,一个人,再次坐了起来。
塔倾歪斜着身子,抬起手。
这个标志性的动作所带来的不祥,使已有所动作的众神齐齐停滞,不敢再前。
塔倾的目光轻轻压过那些神明,没有停留。
他一点点转头,看向了尽头之塔。
塔倾一手支撑着自己,仰身,沙砾从他的身上震落,露出那耀眼的青春容颜。
他高高地举起了另一只手臂,屈起手肘。日光下,青色筋脉从皮肤下清晰地浮现。
铜槌渐被光辉包裹。那光辉更盛于日光,前所未有,无与伦比,强盛如他在众神记忆中所铭刻的,“倒置之王”的名号。
塔倾瞄准尽头之塔,投出了铜槌。
青铜钟槌裹挟着光辉,化作一支巨大的枪,撞击在塔上。
而那座塔,即使是那座尽头之塔也在倒置之权的摧拉下——开始旋转,最终倾倒。
——
————
——————
————————轰!
轰然巨响,巨大的声响响在这个世界里,此时反而显得无比安静。
无比安静,以至于能听见……听见塔倾发出的一声冷笑。
塔倾冷笑着,闭上了眼睛。
随着尽头之塔的倒下,沙浪如海啸一般掀起,涌向四面八方的同时,也掩埋了塔倾的身影。
-以下是特约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死亡~
希的回答:
“~在这没有终点的旅途~
~我们徒劳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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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义同“地核”(地球的核心),星球的核心,架空所以不说地球,不是万界之癌(。)
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