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上。

如果将白城近处的冰原定义为极北，那么此处近于大陆中央。

尽头之塔现界后，便矗立于此。

过去了不少时间。一些神明已赶到了这里。

巨大的异形女神仍盘坐在突兀立起的山巅。卡巴拉仍站在原地，雪白的皮肤上有浅绿色的辉光弥散。

在他的身边，是穿着朴素麻衣，少年模样的【守钟人】。

卡巴拉转过头，温柔地对他说道：

“你赶来得这样快，我很惊讶。”

“是【报丧鸟】帮助了我。”【守钟人】平静地回答。

他话音落下，伴随着一阵极难闻的气味，他们身边出现一道干瘦的身影。脊背拱起如受惊的猫，衣着破烂，皮肤青白，驳杂斑布着红斑黑点，上肢是一对腐坏的肉翅，鞠躬时像在跪拜。

【报丧鸟】谦卑地抬起头，如窥视般望着卡巴拉，发出嘻嘻的笑声。

卡巴拉回以它总在众神面前使用的那种微笑。它的目光中除去一些若有若无的威严，还隐着很深的探究，在尽头之塔和【守钟人】之间兜转一个来回。

【守钟人】凝视着尽头之塔。或者说，凝视着塔的附近。

此时，此刻。

黑色的军队在塔前的沙漠上行军。

实际上，组成那支军队的人们肤色苍白，穿着华丽得有些浮夸，甚至于有些画着浓妆。之所以形容为“黑色的军队”——

是因为他们的影子。比本体大数十倍的巨大黑影，聚合成可怖的影潮，不再只是日光下的点缀，而是覆盖了整支军队，朝着尽头之塔笔直地游去。

“糟糕……”【报丧鸟】忽而急声道，他抬起上肢，展开那对肉翅，企图要飞走逃离。

无论他想逃离的究竟是什么，他没能成功。

卡巴拉和【守钟人】齐齐盯着他。只见他的脸几乎转为纯然的青色，在空中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被掐住了脖颈，但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陛下……陛下……”

【报丧鸟】不甘而嘶哑地尖叫着，终于把话说出了口，却再也来不及。他的双眼逐渐被猩红侵蚀至满瞳，失去了自己的目光。

那对笨重却能飞翔的肉翅分明丝毫未动，【报丧鸟】却一下双脚离地。他四肢垂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吊在半空中。紧接着被轻佻地一甩，向着那支黑色的军队落去。

这位神明被迫加入了行军。

“他有自己的理由，还是被情绪支配？”

【守钟人】问道。

卡巴拉摆了摆手。但那不代表拒绝，而只是枝条拂动一般。

【守钟人】所问的不是【报丧鸟】，而是魔神。那支黑色的军队属于魔神。

卡巴拉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回答道：

“他只受自己的支配。”

魔神，亦是魔王。他被恶神们尊称为“陛下”，却从未真正地统治过他们。因为他只要绝对的忠诚，而恶神中没有一个能做到这点。

可魔神到底还是能在短时间内对诸恶神施加自己的影响，甚至于操纵。

卡巴拉和【守钟人】此时在意的便是他操纵【报丧鸟】的举动。

若仔细看——那黑色军队中的士兵不仅打扮违和，动作也是呆板的，且个个顶着一双猩红满瞳。

那其实正是魔神。他的军队中只有他自己。而【报丧鸟】毕竟是一位神明，哪怕被操纵也还在自主地思考——以卡巴拉对朋友的了解，魔神温莎本应难以忍受这样的士兵。

这份了解也使卡巴拉能够明白，温莎这样毫无意义的、演出般的进军，只是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做些什么。那似乎能用愤怒命名的欲望膨大得不止于沸腾，而是爆炸了，挥舞四肢的冲动落着火落着雨落着陨星洒在沙漠上。

没有号角，连乐声也没有。沙上没有一滴血在流淌，甚至没有足迹。

“你，只是观察吗？你知道它很有可能另有所图，但你只是来做它计划之中的事，好像没有顾虑。”

卡巴拉叹了一下，询问道。和对待命运不同，它对【守钟人】说话说得格外明白。

“我不能忽视正确的言语。”【守钟人】说道，两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倒置之王拿走了那把钥匙，和从前不同了。我难以重新确认他的存在是否合理。”

“……很简单。”卡巴拉回答，“即使无法想象，你也能够推测。如果真的没有塔倾——倒置之王——没有他的强大，你们还会是今天这样吗？这样，整齐有序，总是先用话语来解决问题。”

【守钟人】摇了摇头，神色完全变了，身前无物，可是莫名其妙地后退了几步。跟随卡巴拉的言语，他似乎预见了极为厌恶的将来……与他的本能对冲的景色。

远处扬起沙来。

卡巴拉擦了擦眼。它担忧自己的眷族，并且在这干站着总不是个事，决定回归到本体。它的身躯逐渐透明，转瞬间化作一缕浅绿的光，轻悠悠地向更远处飘去。

-

地下。

无灯，银光摆荡。

塔倾抬起手臂，手掌边缘擦过华娑的侧颈，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

日神屈膝坐在远处，袒露着胸膛，一双盲瞳大睁，紧盯着一个不知所谓的方向。

塔倾放下目光，望着脚下再度出现了的，插满银色碎片的巨大坟坑。

一片寂静。接下来，不再会有任何妨碍。

塔倾放任一丝迷茫在他脑海里游走，又放任那一丝迷茫逃开，他于是什么感触也没有。

他把手从华娑肩上拿开。华娑仍躬着身子，没有直起。

塔倾觉得他很刻意，就颇具闲趣地去提起他的长发。

他们站在坑边。

好像他勒住了悬崖边一条自弃的生命。

杂七杂八的心绪，不知是在塔倾的心里，还是脑海中。闪得是那样快。那样快，那样模糊，好像……银色，银色的光。

银光。就在眼前……就在身边。

华娑左眼里的银光倒映在坑中银色的碎片上，重叠着照耀起来。

荡悠悠。晃，晃，晃。

“怎么样。”塔倾听见自己说，“下去？”

华娑被他提着头发，歪着头微笑。他眨眼，银光跟着煽动，夹杂着他头发的影子可怖地晃闪。回答说是。

塔倾松开手，华娑跌坐在原地，或者已经向坑中跌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这么粗暴地对待他。

他忘了。

塔倾做了个梦。

就在刚才。在下落的短暂时间中，他做了那个老废的梦。定是那个梦他做了太多次，以至于能梦得如此之快。

塔倾醒来，脑海中装着梦，像装了一脑袋水。

血的腥气微冷，刺激得他清醒几分。塔倾质询地注视过去，正在他身前。

……是华娑。

华娑献媚地笑着，像是展示身体一样抬起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握着一块银色的碎片，抬起的手臂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要愈合了。

“对不起。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擦破了。”

他仔细解释。好像幼小的孩童弄坏了主人家的东西，担忧着不属于自己的赔偿，又恨不得惩罚早点降临在身上。可他不是小孩，便像是期待一般。

“……但是，”华娑笑问道，“可以继续吗？”

“如果你需要。”塔倾说。

只要您需要。

华娑静静地回答，在心中千百万次地低语，祈祷如迫切的咒念。

……如果，他的祈祷也能被听见……他的内心能否完全暴露在那个人眼前，就像这个巨坑，一目了然……终于，完全，没有，遮挡。

他想，他会喜欢那样的。

华娑跪了下来。他双手举着银色的碎片，仰身，直如弯弓，腰腹的曲线展现得如同绽放——仿佛他膝边是爱人的尸体——而他尚不知爱为何物——

绝望而欣喜。

他举着银色碎片，刺入自己的左眼。

塔倾站在华娑仰身的方向，俯身正对着他的眼睛。他们分明是在对视，又分明只是一人仰视，一人俯视。

突然，整座坟墓都开始震动！

伴随震动，坑内的银光交错如网，层层锐意罗织，只见那些巨数的银色碎片，开始摇晃起来。

摇晃着——破土而出！

瞬间，塔倾横过钟摆，眼中暗金色的威光涌动，标志着他那权力的动用。

多得只能以无数计的银色碎片列成群，飞至空中，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齐齐转向，瞄准了华娑还镶着银色碎片的左眼。漫空碎片便化作一根根尾衔着尾的巨箭，尖锐而致命的向目标穿贯！

塔倾冷笑一声。

他一双眼充满威怖。那抹暗金色与其说是在闪耀，不如说是正无处不在地流淌，大河其周，万物颠覆如在走蟒腹中。

银色碎片洒下地来，除去其重量，再不剩任何杀伤力。纷纷扬扬，仿佛一场落雪。

异动平息了。可塔倾突然新增了一个发现。

他想到，异变——本就是他准备看到的，本就隐隐地包含在目的中。他似乎下意识的，在“大门打开”一类结果显现前，将那有害的过程截断了。因为他看到那是冲着华娑来的。

塔倾依据自己对华娑的了解——他关心他人太不频繁，这了解不够多——这家伙或许准备好了要受伤乃至于受死。

塔倾认为华娑误会了什么。他张口，预备要告诉他，他是因为看到了华娑，才想要寻找天上国的踪迹。

但在此之前，“大门打开了”。

-以下是特别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塔倾”~

叶珐的回答：“【命运】说要选定神王时，我有一瞬间感到过奇怪。我们……不是已经有一个‘王’了吗？……‘倒置之王’……这不能算，想必大家都是这么想的，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着。虽被掌握着生杀大权，却又不真的将他当做国王陛下……可怖而不可敬……真是名副其实的孤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