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见宋安之久久没有动静，回眸，疑惑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怎么了？”
被他这一声疑问拉回了思绪，宋安之摇了摇头，道了一句“没什么”，随后，抬眼望向岸两侧的风光，深秋之时，景象难免萧索，宋安之盯了片刻，便觉得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愁绪在翻涌，他收回目光，抬眼，看向阿四：“白行深……他和你很熟吗？”
宋安之总觉得阿四和那位名为“白行深”的车夫行为举止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尤其是在树林里的时候，他俩虽只见面了一会儿，但是似乎贴得有些过分近了。
但是出乎宋安之的意料，阿四摇了摇头：“要说关系，也不是很熟。只是搭个伙相互照料着，毕竟在黑街讨生活不容易嘛。”
听了阿四的回答，宋安之点了点头，他对这两人的私事并未太大的兴趣，便也没再追问下去，倒是阿四颇为苦恼地挠了挠脸颊，道：“不过，说不熟又显得太生分了些，只能说又熟又不熟吧。嗯，对，又熟又不熟。”
他像是很满意自己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宋安之听着，不由得被逗笑了，他将樊慕鸢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侧的软垫上，随后活动了一下臂膀——从出门开始到现在，他都一直抱着樊慕鸢，此刻手臂酸痛不已。在他活动的时候，他甚至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咔嚓”。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李家渡口？”宋安之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臂一边问道。
阿四朝四周望了望，回道：“还有十个时辰。你要是饿了或者有其他什么要紧的事情，咱们可以到梨花村那里歇一歇，到梨花村的话，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吧。”
“嗯，多谢了。”宋安之回道，“还是继续走吧，我带了干粮。”
见宋安之如此回答，阿四点了点头：“那你先歇息会儿吧，等要到了的时候，我叫你。”
“好。”宋安之并未多推辞，待让樊慕云躺下后，他也合衣睡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侧。
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太过操劳，宋安之只觉得疲惫万分，躺倒的那一刻，睡意席卷而来，伴着隔着船板的涛声，宋安之合上了双眼。
黑暗吞噬了他的梦境。
“喂，醒醒——”
一声呼唤传入宋安之耳朵，宋安之猛地睁眼，睁眼时却被吓了一跳，阿四的脸离他极近，再近几分，两人的额头就能碰上了。宋安之不自在地扭过头，捂着额角尽力驱散他混沌的睡意，阿四见他这样，轻轻笑了一声，直起身子，问道：
“你多大岁数了呀？二十五六？”
宋安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阿四见宋安之神色带着戒备，开口道：“这么紧张做什么？问问都不行啊？”
他语气中的笑意让宋安之的戒备扑了个空，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宋安之抿了抿唇，道：“我头发都这么白了，怎么可能二十五六？具体年岁我也记不太清了，不过，已经过了四十岁了。”
闻言，阿四颇为错愕：“四十——？！怎么可能？”
“我多少岁不重要吧。”宋安之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饿了，等会儿打算到梨花村吃点东西，你们这么灰头土脸的去有点太惹眼了，我就帮你们擦了擦。”阿四粲然一笑，提起手里的帕子晃了晃，“擦完才发现你长得挺俊俏的，所以才问了你这么一句。”
闻言，宋安之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脸上的黑灰已经被抹去了，他看向樊慕云，不出他所料，樊慕云脸上的黑灰也被擦去了，阿四擦得颇为仔细，此刻樊慕云脸上万分白净，宋安之看着他的睡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宋安之回过神来，看向阿四：“你不是说让我们捂严实点吗？这下把灰擦了，该怎么办？”
阿四抬手指了指宋安之身侧，宋安之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里多出了一顶斗笠，边缘坠下长纱，长度似乎正好垂到脖颈。
“这俩小孩的话，到时候你让他们把衣服穿紧一点，把脸埋进领子里，要是还担心，等会儿我让茶摊老板拿两张面纱，你给他们戴上就是了。”阿四说道。
听了阿四的回答，宋安之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可回眸时，却见阿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打量，宋安之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僵硬着身子问道：“怎么了吗？”
“我还是不信你已经四十了，你看起来明明就和白行深差不多大嘛。”阿四回道。
“这……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宋安之无奈地回道。
但是阿四又凑近了几分：“你拿什么保养的呀？真的看起来好年轻。”
他的气息逼近之时，宋安之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寒意，他朝身后退了退，或许是动作幅度太大，小船都抗议似的摇了摇，阿四见状，眉眼一弯，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伸出修长的手指，挽起宋安之垂在肩膀的一缕头发，在指尖轻轻绕着。
那一缕白色逐渐缠绕上了他的手指，他的动作极轻，但偏偏的，每次他一有动作，宋安之就能感受到轻微的扯动感，只能瞪着眼前这位颇不着调的人。
在阿四再一次接近的时候，宋安之已经被逼到船舷边了，退无可退，阿四凑到他眼前，温热的呼吸落在宋安之侧颈，宋安之侧过头，尽量避免和阿四视线接触，此刻，他已经后悔死自己做出了信任车夫这个决定，也不知道这车夫怎么想的。
距离已经太近了，可是阿四仍未打算离开，而是垂眸，目光从宋安之的鼻尖，落到唇侧，再落到下巴，甚至有进一步向下看的趋势。
宋安之腰猛地绷紧，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住了匕首，若是阿四还有什么更过分的行动，他就打算见血了。虽说阿四护送他和两个孩子有恩，但是若是他继续这样下去，宋安之也只能动手。
可是，阿四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宋安之脖子处。
他似乎是怔了怔，随后轻笑一声，随后，与宋安之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见他离开，宋安之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戒备仍未散去。
“你身上，好多的伤啊。”阿四看着宋安之，轻声道。
宋安之尽量避开他的眼神：“反正没要了我的命。”
闻言，阿四笑了笑：“是啊，幸好没要了你的命。”
话罢他掀开帘子，朝船外望了一眼，道：“到梨花村了，下船吧。”
随后，他离开略显狭窄的船舱，宋安之沉思片刻，还是摇醒了樊慕鸢和樊慕云，戴上了斗笠。
此刻，船已经靠稳在岸边，阿四抢先一步下了船，宋安之抱着樊慕鸢，和樊慕云跟着阿四的脚步准备上岸。
垂下来的白纱略遮挡视线，宋安之有些烦躁，正打算腾出一只手掀起白纱时，眼前却出现一只手，他错愕地抬头，朦胧间，阿四朝他伸出了手：
“抓着，别摔了。”
宋安之只迟疑了片刻，还是攀着阿四的手腕，由阿四将他和樊慕鸢拉上了岸。
见宋安之平安下了船，阿四转身，牵着樊慕云的手，在前方带着路。
不知何时，有几缕微微的雨飘下，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桂花香气。白纱摇晃间，阿四的身影在宋安之眼前一会儿真切，一会儿模糊。
走了一段路后，阿四领着几人进了路边的一个小茶摊。
宋安之取下斗笠，落了座，小二见阿四来了，忙上前，有些讨好地笑：“景公子，今个儿吃什么？”
闻言，宋安之挑了挑眉。
阿四倒是一副见惯了的样子：“你看着点就行。对了，多上些热茶。”
“是。”听阿四这样说，小二便退下了。
“我还以为你就叫阿四呢。”待小二走远，宋安之轻笑一声。
“也就只有白行深会这么喊我。”阿四耸了耸肩，回道。
宋安之端起茶盏，凑到嘴边，抬眸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反正明天以后就见不了面了，你随便怎么喊都行，不过，你要是想问我名字的话，我叫景清玉。”阿四漫不经心地回道。
正说着，突然，有一位女子走到阿四身旁，手肘靠在阿四肩上，悠悠道：“终于舍得过来了？”
宋安之抬眼看了一眼这位女子，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一双桃花眼时不时朝宋安之望来。
阿四笑着，也不躲：“好姐姐，我每次过来可都没什么好事呢。”
“你不过来，我怎么知道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女子捻起阿四的一撮头发，在指尖轻轻搓着。
“我可舍不得死在太远的地方，要死……也得死在你门口。”阿四抬眸，笑嘻嘻道。
女子闻言，松了手，啧了一声：“油嘴滑舌，你要是死在我门口了，白行深那小子不得把我店砸了？谁不知道你和他关系好得跟夫妻似的。”
听了这话，宋安之垂眸，用茶盏掩住唇边的笑意，倒是阿四语气有些急了：
“谁跟他夫妻？你说这话也不嫌臊得慌！我跟他就是无聊了解闷。”
见阿四急得耳尖都红了，女子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阿四眼前：“拿去，黄奕给你的信。”
“他传信做什么？”阿四皱眉，“我可不认不得他写的狗爬字，你帮我念吧。”
“真的要我念？”女子挑眉。
阿四点了点头：“嗯，嗯，念吧。”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女子无奈，展开信，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景老四敬启：你他妈还要磨蹭多久？再不过来老子就再也不接你的活了，去你丫的！”
女子的声音在茶摊回荡。
阿四的动作僵硬了。
宋安之也愣住了。
半晌，阿四回眸看了女子一眼，女子也笑嘻嘻看着他：“这是你让我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