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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暗渡陈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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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瞧阿绵,她眼神闪躲,似是不敢与梦龄对视。

梦龄面色如冰,抻开自己衣袖,呲啦——撕成两半。

割袍断义,其意自明。

阿绵身子一震。

梦龄头也不回的离去,追上太子步伐。

万贞儿看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接着迈开双足,往自己的寝殿而去。

回去路上,周太后心情大好,笑着向朱见深道:

“哎呀,今儿个,让我想起了怀你的那会儿,半点经验也没有,又是呕吐又是嗜睡的,别提多遭罪了,每日里还得担心着,你爹爹在此期间临幸了别个,我的恩宠是不是会被分走。直到你出生那天,听着你哇哇叫的哭声,看着你红扑扑的小脸,先前的担忧困苦,全都消散不见,心里只剩欢喜。”

朱见深头一次听她讲这些,眼神变得温情脉脉。

周太后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

“你是我第一个孩子,让我头回尝到了当母亲的滋味,还令我母凭子贵,加封贵妃,为家族增辉,在我最好的年纪,绽放出最灿烂的模样。后来虽然又生了你弟弟,却已花残粉褪,身陷囹圄,带来的喜悦,如何能与你相比呢?”

朱见深嘴拙,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笑着点头:

“嗯。”

太子探过脑袋插话:“奶奶,那孙儿出生时,您高兴吗?”

“高兴!能不高兴吗?为了抱个大孙子,差点在真武大帝那儿贴进十年寿命呢!”

“哈哈。”

朱见深忆起当初,笑出了声。

说话间,到了藻韵楼门前,朱见深松开周太后:

“时候不早了,娘快安歇吧。”

太子也松开她,向林林交待:

“你今晚留下照顾太后。”

林林意会,低首应道:

“是。”

“好,你们都回去吧。”

周太后摆摆手,在林林的陪伴下进了殿,待殿门关上,林林趁势劝道:

“太后,难得今儿个您与万岁冰释前嫌,往后说话得注意分寸,别动辄和贵妃斗气,您倒过了嘴瘾,伤得却是与万岁的母子情分,多不值当?”

周太后尝到了甜头,乐呵呵地说了声是,又拍拍林林的手背:

“别说,你的主意真不错,不明着去,悄悄派个人,嘿,老身反倒占理了,这一顿哭吵下来,我儿不仅没翻脸,还亲近了许多,真值!”

林林笑笑不说话,等周太后去往里间洗漱更衣,她才缓缓望向窗外,轻声自语:

“奴婢不过是幕前人偶,真正谋划之人,岂能露于人前?”

太子悄眼打量自己父亲。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唇角带笑,一双眼睛亮如繁星,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从沂王府放出来,回宫与亲人团聚的路上。

当时他收获的是失望,今日,在这不惑之年,倒回归了一抹温情,大大弥补了他童年的缺失。

步至涵和殿门口,朱见深回过身,正准备与太子和梦龄作别,却瞥见梦龄低眉垂眼,泪盈于睫,轻声啜泣着,不禁奇道:

“你怎地哭了?”

梦龄忙从自己情绪中抽离,抬起头来,福了一福:

“奴婢失礼,还请万岁恕罪。”

少女娇嫩的脸蛋上泪光点点,我见犹怜,朱见深浮起亲和的笑:

“朕何时要罚你了?”

太子也笑道:“爹爹一向宽仁,怎会罚你呢?他是关心你呢,你只管答便是。”

“是。”梦龄抬起手背擦掉泪珠,道:“回万岁,奴婢触景生情,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因此落泪。”

“为何?”

“奴婢四岁那年是被爹娘骗进宫的。”梦龄的声音里忍不住透出一丝哭腔,“他们说送奴婢到皇城过冬,等春天就接奴婢回家,可过了这么多个春天,也没人来接。前些日子,太子殿下给奴婢带了他们的信,信里说,他们生了两个弟弟,奴婢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们有了新孩子,对奴婢的爱还剩几分?甚至有时会想:他们当初骗奴婢入宫,是不是为了养两个弟弟?”

朱见深大有同病相怜之感,目露疼惜:

“想不到,你也有此等心结。”

太子想起自己境遇,默默垂下自己脑袋,眼底泛起轻微的泪花。

梦龄匀了下呼吸,收了哭腔,微微扬起唇角:

“但是今日,奴婢见万岁与太后袒露心扉,说破心结,便又觉得,与其自己无头苍蝇似的乱想,不如摊开来讲,也许,他们另有隐情呢?即便分隔多年,只要心系彼此,坦诚相待,再大的裂痕,总能慢慢愈合的。”

“嗯,言之有理。”朱见深颔首,“是朕之过,朕、朕该早点和太后言明心结的。”

梦龄瞥见情绪低落的太子,心思一动,向朱见深笑道:

“各人性子不同,万岁本就是内敛沉静之人,怎能苛责?依奴婢看,您做得已经很好了,至少比太后好。”

“哦?”朱见深眉梢挑了下,“何以见得?”

梦龄含笑望向太子:“太子殿下。”

太子一头雾水,朱见深亦是不解。

梦龄解释:“万岁当年与太后重逢之时,因感受不到母亲的关怀,心里才留下创伤,暗自疏远于她。然而您与太子殿下之间,也隔了几年时光才团聚,他却总喜欢亲近于您,可见当初你们父子二人相见之时,您对他关怀备至,让他感受到了深厚的父爱,这份亲情才刻进骨子里,使他习惯性的靠近您,关心您。”

过往回忆被勾起,朱见深慈爱地瞧向太子,唇边漾起笑意:

“朕记得清楚,见到你时,朕、朕立马张开了双臂,你慢慢走过来,被朕一把拽进怀里,摸着你的脸,说:瞧瞧,长得多像朕,一看就是朕的儿子!你、你摸着朕的胡茬,天真的笑:爹,你是我爹。这些啊,你都忘了。”

太子抬起一双红红的眼圈儿,哽咽道:

“孩儿虽不记得,心里却如梦龄所言,总想亲近您关怀您。只是随着后来弟弟们陆陆续续的出生,孩儿又打小不在您跟前儿,只怕您嫌孩儿多余,身边没有孩儿的位置。”

这话宛如一根细柔的刺,轻而准的扎到朱见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疼,却掀起一波共鸣的涟漪,对自己儿子亦生出深深的同病相怜之感。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像方才母亲对待自己那样,轻抚儿子脸颊:

“在你之前,我、我连失两个爱子,很长时间内,宫中再无孩子出生。我一度以为,自己要绝后了,直、直到你出现——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抱着你,就像抱着上天恩赐的希望。后、后来虽有其他孩子出生,但我心中的石头已然落了地。”

他顿了一下,也把母亲对自己说的话,送给儿子:

“他们——带来的喜悦,如何能与你相比呢?”

水雾渐渐漫上眼眶,太子含泪微笑:

“嗯。”

朱见深回之一笑,松开他的脸,温声道:

“回吧。”

太子点点头,向前一步,亲自为父亲推开殿门:

“爹爹安寝。”

朱见深也冲他点点头,缓步进去。

殿门合上,太子转向梦龄,眼中闪烁着感激之情,由衷道:

“梦龄,谢谢你。”

梦龄旁观到现在,对他实打实的共情,亦由衷道:

“谢什么,奴婢也是有感而发。”

太子笑笑,像他的父亲一样,迈开轻快的步伐,唇角带笑,一双眼睛亮如繁星,宛如被雨水滋润过的枯枝,整个人焕发出新的活力。

也不知当年从安乐堂走出来,去见父亲之时,他的心情,是否也这般欢喜?

梦龄望着他轻盈的背影,眼睛不自觉地弯成一对月牙。

两人远去的身影落入景星殿内万贞儿的眼帘,身侧的司正一脸自责:

“都是奴婢思虑不周,还以为张梦龄主动跟阿绵掏心窝子,邀她反水相帮,是真的信任于她,便想着来个将计就计,谁成想张梦龄平日里瞧着娇憨烂漫,竟是扮猪吃老虎呢。”

万贞儿盯着那个轻灵明快的少年,淡淡一笑:

“她的身边毕竟有太子呢,扮猪吃老虎,可是太子的拿手好戏。”

“太子?”司正一凛。

“你将计就计,人家也将计就计。”

万贞儿离开窗台,回到玉榻坐下,拿起团扇轻摇,复盘起事情始末:

“如今回看,太子先让张梦龄邀阿绵相帮,麻痹我们,私下再悄悄换人,若事情顺利呢,就意味着阿绵此人可用,拉到他们船上;若事情暴露,就由太后出面救场,顺道让张梦龄看清阿绵。从头至尾,他都可以摘出去,两不得罪。”

“好深的心机。”司正唏嘘,“看来阿绵这枚棋子已废,以后再用不上了。”

万贞儿不置可否。

司正又庆幸:“好在万岁爷始终站在您这头。”

万贞儿轻轻一哂:“若非如此,我怎敢有恃无恐,陪太子赌这一出呢?”

“总归药没送进去,吴氏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奴婢派人暗中盯着,若是太子来个回马枪,再抓个现形。”司正提议。

万贞儿一怔,微微蹙额:“今晚他为了讨好万岁,不惜劝阻太后,任由吴氏自生自灭,你觉得——他会去吗?”

三个月后,夏天到了尾声,各个寝殿收拾东西准备搬回紫禁城时,司正来禀报:

“娘娘所料不错,据安乐堂的眼线说,吴氏每日里打滚喊疼,也不见附近有什么动静,周太后倒还命人去督查尚食局送的饭菜,太子竟是一点不闻不问,整日里和内阁那几位谈笑风生,一心拉拢朝臣。”

万贞儿毫不意外,微微一笑:

“狠得下心,舍得下情,他真是个当帝王的好材料。”

“那,奴婢把人撤了?”

“嗯,莫做无用功,再想其他法子吧。”

“是。”

夕阳的余晖映照下,皇帝、太后及各宫娘娘的轿撵依次回往紫禁城,直殿监的洒扫宦官恭敬立于两侧,等最后那乘轿撵远去,其中一名小宦不解地问:

“怎地不见太子殿下回去?”

另一名年纪稍长点的宦官拎起扫帚继续扫地,道:

“你才入宫,不晓得,太子殿下畏阳喜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多住几天。”

“哦~”小宦恍然,仰面瞧向兔儿山:“怪道他宫里的人没有动静呢。”

兔儿山。

太子与梦龄立在坡顶远远眺望着,当轿队消失在视线之内,立即同时看向对方,露出默契的笑。

亥时三刻,夜深人静。

皎洁的月光洒在安乐堂一侧的小巷里,地面上悄悄出现两个人影。

太子扮成一名小宦跟在梦龄后头,两人脚步极轻,遇到树叶枯枝便绕开,不发出一点声音。

只见梦龄来到一堵破旧不堪的墙壁前,借着月光一路仔细辨认,最后蹲在一处,摸了摸一块裂开的灰砖,朝太子点了点头。

太子便到她身边蹲下,梦龄贴着墙,学了一声猫叫。

很快,里面应了一声猫叫,那块裂开的灰砖开始缓缓往里移动,很轻很轻,亦是不敢发出大的声音。

过了会儿,灰砖被里面的人彻底拿掉,墙面上露出一个偏梯形的小洞,吴氏的脸现在眼前。

她透过洞口迫切的往外望,一眼瞧见太子,随即从他的五官里辨认出儿时的痕迹,低低慨叹:

“吉哥儿长成个大人了。”

太子对她本没有记忆,这张面孔亦觉陌生,然而这一笑,这一句,瞬间令他有种故人相逢的亲切,不由自主开口轻唤:

“吴娘娘。”

“自打那晚,那个女孩留了话,我就巴巴盼着这一天快点来。”

吴氏眼眶微湿,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的情景:

“抓住他!”

司正一声令下,众女官赶忙从各个房间涌出,齐聚西南角。

吴氏这里的几名女官也立即奔了出去,阿绵趴在床底,难免动作缓慢,等她探出脑袋时,那几人早已赶至院内。

趁此机会,阿绵赶紧爬了出来,从袖里掏出一条手帕,那手帕叠了几叠,打开,捧到吴氏面前:

“吉哥儿让我捎给你的益气养肾丸。”

吴氏瞥眼一瞧,帕子里果然躺着一枚丹药,耳旁又听阿绵催促:

“我时间不多了,你快点吃,吃完记得装病喊疼,三个月后,吉哥儿房间的墙洞,亥时三刻,以猫叫为号,他会来看你。”

吴氏再无犹豫,抓起那枚丹药填进嘴里,阿绵忙收了帕子,快步跑出房间,与宫正司众人汇合。

“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太子说着,脑海里也浮现出梦龄与他商议时的情景:

“今晚安乐堂附近是阿绵当值,你扮成小宦过去,大门斜对面的转角有丛竹子,以竹影摇曳为号,她会引开守门宦官,届时你偷溜进去给吴娘娘送药,借此机会一叙——”

梦龄正兴致勃勃的讲着,太子忽然出声打断:

“倘若她出卖我们呢?”

“别急嘛。”梦龄冲他眨眨眼,“这是阿绵透给贵妃那边的假计划。”

“哦?”太子来了兴趣,“那真计划是什么?”

“咱们派个不相干的小宦,打着太后的名头去送药,引开她们的注意,然后阿绵趁乱混进去,偷偷把药塞给吴娘娘,您要想见她,就让阿绵给她带句话,等风头过了,再悄悄去当年的墙洞旁,与她暗中相见。小宦一被抓住,您就做出一副将计就计的模样,我呢,公开和阿绵撕破脸,这样的话,贵妃那边只会以为咱们处事谨慎,有意来试探阿绵,不会迁怒于她,还会视她为弃子。她可抽身而退,咱们也能达成目的,两全其美,如何?”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计不错。不过那名派去的小宦,我心里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另外,还得请奶奶出马,先避其锋芒,再正面应对,真吵起架来,也占理儿。”

梦龄一喜:“那你是同意了?”

太子不答,扭过脸瞅她:“瞧不出啊,你这脑袋瓜也有这么灵光的时候呢。”

“哪儿啊。”梦龄不好意思的笑笑,“除了墙洞相见是奴婢想出来的,其他都是阿绵的主意,别看她总闷不做声的,心里门儿清着呢。”

“哦~”太子意外,“真人不露相呀。”

“至于奴婢嘛,奴婢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相信她。”

太子怔住,静静凝视她片刻,轻声问:

“梦龄,你不怕被伤吗?”

“怕,可是相信她,奴婢更快乐。”

梦龄顿了一下,明亮的瞳孔清如秋水,嫣然笑道:

“所以——奴婢选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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