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她的脸，连美丑也分不清楚。就只能看到鲜亮的明黄色撞进他的眼睛，陡然生色。

祁寻南声音沉静：“你这么好的年纪，没有必要托付在一个瞎子身上。”

少女闻言一愣，她似乎是笑了。

“我不是什么良家女子，更何况，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瞎子。”

她用指头比了一个大约一寸的手势。

“我比你大好几岁，我游荡人间很久，阅历比你深多啦。”

她端着那碗药，勺子撞在搪瓷碗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闻得出来味道，分得清这是什么，养伤口最好了，你不喝我真觉得可惜，浪费了这么好的药材。”

祁寻南：“再好的药给我这种人喝也是浪费。”

女孩争辩道：“糟蹋东西才叫浪费呢。”

祁寻南不答，只是摆手拒绝。

“好言难劝将死的鬼。”在又一次被拒绝后，少女把碗往旁边一扔，气鼓鼓地坐在一旁。

她偏过头去不理人，自顾自地生气了一会儿，可坐了很长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计策，只好用语言尽力催促道。

“你快喝吧。”

祁寻南听到这句话禁不住的干呕，他又想起了那个嬷嬷，那个看似宽和待人，实则要把所有人都药瞎的嬷嬷。

“你也是方致云派来的？”

祁寻南的声音有些发抖，但依旧在努力控制不把喜悲强行加诸在他人身上。

女孩没有出声，她慢慢走到祁寻南身边：“喂，我们进庄的这批人应该都是庄主买来的，我就算不想帮庄主，我也得听从他的命令呀。”

她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再说了，我懂药道这件事也没骗你，这个药没毒，补气养血最好了，为什么不喝下去呢。”

祁寻南站起身，又走离了几步远：“有的人一心求死，这些东西灌下去，这个人还是要死，本来就是浪费。”

听到这句话，少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气急败坏地辩论了起来：“你为什么想去死？你有胳膊有腿的，只是眼睛瞎了，好歹还有条命在，天残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想着好好活。”

她用力跺了下地板：“我身边一大堆妖怪被修仙狩猎的人杀死，逃出来的妖留住条命，残废后侥幸活着，也没想着去死，活下去总之还有希望。”

女孩像是被点燃了怒火，在自己的不远处，一跳一跳的。

“会喝的，你放在这儿吧。”

祁寻南避开了这个问题，放缓了语气。

这是他方致云之间的恩怨，与其他人无关，与这个小姑娘更无关。她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自己没必要难为她。

女子见他答应喝药，便打算离开，

祁寻南一直看向窗外，外面有几簇灰白的影子上下翻腾，俯冲，似乎是灰雀一类的，光线隐隐约约有点灼伤眼睛，他用手背挡了挡。

另一头，少女打开房间的门，却迟迟没有走出合上，她犹豫了半天，终于收回了跨出房门的左脚。

她轻声问："小瞎子，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祁寻南没有理她，只觉得新来的这个人一点也不知情识趣了。

“会。”

他冷淡应声，甚至没有转头。

少女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她刚才回头看了一眼祁寻南，但发现祁寻南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只好略带失落地离开了。

“那明天见。”

她知道这下再也等不来祁寻南的回音了。

女孩正欲掩盖房门，突然看到原本没有留给自己一丝视线的祁寻南居然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嗯，明天见。”

少女讶异片刻，轻轻掩好了房门。

祁寻南慢慢挪到桌边，喝干净了那碗汤药，一如既往地清苦，这一次似乎还掺杂着某种铁锈似的苦味。

第二天，少女又来了。

这次她的衣服换成了娇艳的桃红。

她似乎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让祁寻南喝药。

祁寻南照例在旁边放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喝。女孩没有再催，她觉得祁寻南不会让她为难的。

她左右没事情干，随着祁寻南的目光，她也看向远方的窗口，那里草木葱郁，长着一颗歪脖子树。

她实在无聊，将手当做梳子，慢慢梳顺自己的头发，理清每一个打卷的小结。

这次祁寻南的眼睛终于落到了她身上，只不过是一瞬。

时间推移，来到了第四天。

这次女孩走来的脚步比之前更加轻快。

祁寻南听出来了步调的变化，这次他当着女孩的面喝完了药，出乎女孩意料地开了口。

祁寻南：“你今天心情不错。”

少女几乎是立刻弹跳，她对接收情绪似乎格外敏感，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祁寻南嘴角慢慢勾起，露出很久都不曾有过的笑意：“可以听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少女似乎很开心，“我还以为你不会对我说话呢。”

祁寻南蒙着布巾的脑袋慢慢转向少女，疑惑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不对你说话。”

“因为你心情不好啊。”

今天的少女似乎格外开心，在感觉祁寻南似乎情绪也变好一点后，她的话篓子成堆成堆地往外面倒。

“我今天吃到了一个特别好吃的萝卜，我以为再也吃不到了，没想到你们这里还有啊……”

“我以为这里是一个山沟沟，当时我还跟鱼圆抱怨不想来这里呢。”

“什么萝卜？”祁寻南提起了点兴趣。

“一种红皮的萝卜，有点辣，”少女思考了一会儿，努力形容道，“我在仙京那边的时候只吃过白色的萝卜，跟鱼头混在一块儿，切片炖汤，但是我没有化形的时候，在密林里吃到的都是红萝卜。”

“红皮，辣辣的，有点小？那就是可以腌制成泡菜的萝卜，”祁寻南确认了一下，“你吃萝卜，那你是什么变的，兔子？”

“对，”她笑颜舒展，“你怎么知道我是兔子的，你好厉害。”

说完她表情又严肃了起来：“其实，不是所有兔子都喜欢吃萝卜的，东西都被驴给吃光啦，我只有很辣的萝卜……”

她来这里好几天，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说正经话，于是少女语气也轻快了起来。

“这里也挺好的，有山有水，很像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虽然你们常说人间的地方才是真正通礼仪的地方，可是我们妖界也不差。

她想了想，似乎陷入到了某种情绪当中：“我们那边灵气更充沛，你们人界化不成精怪的东西去我们那，要是活得长，也能熬到化形。”

祁寻南喝完了苦药，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不能确认少女的表情，但也能听到她回忆时略有一丝惆怅。

“你可以继续说下去吗？我想听。”祁寻南咬了一下下唇，加剧了意图。

“我想听。”

少女闻言一愣：“真的吗？你们人界不是最讨厌听我们的说辞了吗？人族和妖族若是产生争执，闹到公堂上去，县令大人都不会听我们申辩的。”

她眉眼微微低垂，眼颦稍皱：“不过也不是全部都这样，如果你愿意付出点什么，比如银钱啦，还有身子，有时候大人就会给你判得轻一些。”

“原来外面的世道是这样的吗？那你受苦了，”祁寻南叹了口气，“我已经很多年没出去过了。”

少女伸了个懒腰：“那你比我惨一点。”

说完这话，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个鬼点子，细瘦的指骨突然钻进了祁寻南刚被药碗烫过，温暖潮湿的掌心。

“你能摸到这是什么吗？”

女孩身上的幽香钻到了他的鼻腔里，祁寻南感觉指尖发烫，脸颊也发烫，烫得他不知道现在是今夕何夕。

祁寻南想逃，却被反扣住手掌，贴着女孩纤细的指尖，感受到被捂热的金属，指尖沁出的薄汗，以及胸腔里如擂鼓的心跳。

“我们活下来就很不容易的，密林都是要吃妖的妖，我们互相厮打斗殴，熬过一二十年才能变成人的模样，我那时候多想成人呀。”

她说这话时分明在微笑，可这微笑又实在寒冷，就像是个局外人，旁观审视着自己的生死。

“我变成人后，就去了酉屏，有个姐姐见我长得好看，就把这个凤仙花戒指带在我手上，那个姐姐叫鱼圆，后来我们都去了天都的歌舞班子里，唱歌跳舞，我也有了一些钱，可以买很漂亮的东西。

她的语气更加惆怅：“我不想待在天都，所以后来就走散了，但是这个凤仙花戒指一直带在手上。”

女孩露齿一笑：“希望有一天我能再见到鱼圆姐姐。”说完了自己的话，她终于松开了祁寻南的手。

祁寻南像是惊惧般，把指尖收回了袖口，他咳嗽了两声，努力维持着表情，转移话题道：“那你还想吃萝卜吗？”

“什么？”少女没反应过来。

“被腌制的萝卜，比你在地里挖出来的好吃，”说完，祁寻南还指了指她放在桌子上的带泥萝卜。

“真的吗？那你带我去。”

说着，她很自然地把手指勾到了祁寻南的掌心。

祁寻南虚虚握着，被又被用力握住，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他咬牙道：“走吧。”

院外是一片竹林，天边云卷云舒，云朵像被扯碎的月白纱巾，浮在浅蓝的天空上，微风吹过，云在飘摇，竹林也在晃动。

走到一半，祁寻南终于想了起来，他跟女子相处了这么多天，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

女子犹豫道：“我没有名字，以前他们都是说喂，或者叫我小妹。”

祁寻南又问：“那你需要取一个名字吗？以后你在人间也会更方便。”

她仰头看向祁寻南的下巴：“我不识字，你能帮我取一个吗？”

祁寻南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能感觉到竹林哗啦啦的声音，阳光照在脸上，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对于这个给他人取名的重大决策，他很是思考了一会儿。

“竹云怎么样？以后你要是不喜欢，可以自己改掉。”

“竹云，”女子喃喃念着，“那我就叫这个了，麻烦你教我写一下，竹云，竹云……窗外有好大一片竹子，我喜欢竹子，喜欢翠绿，桃红……所有鲜亮的颜色。”

“还有给我取名字的你……”

竹云踮起脚尖，突然亲了一下祁寻南的下巴。

十二点前尽量把六七千字给补了，大家七夕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