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被一张一张删除，伴随着“刷刷刷”的音效，纪霏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木然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愣神。

能被删除的，只有照片而已。

负责治疗的林医生脾气不太好，不过对他倒是十分耐心，他虽然住在双人间，但另一个床位一直空着，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热闹，这倒正合适。

纪霏身体底子还不错，住了几天院，烧热退了，就提着药罐子自己回家疗养了。

但直到走出医院的大门，他才发现自己来这座城市十几年，却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了。

不过某位姓罗的同事虽然作为人类不怎么上道，但作为宅男却十分称职，有一个自己的狗窝。

“只要你兄弟我一天还能喘气，就轮不到你孤苦伶仃租房子住，住单位集体宿舍那种牛棚就更不行了！”罗茂大力拍打着纪霏的肩膀，豪气干云。

纪霏还没说话，罗茂又摸着下巴说道：“不过，你只能住书房，因为另一间卧室是属于我女神的。”

纪霏大概也能体会到“女神”在某宅男的内心是什么地位，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

“还有，你你不可以随意在我的卧室出没，要进来必须先发消息再敲门，你这个取向住我家里我实在有点缺乏安全感……”

纪霏差点翻了个白眼，深呼吸好几下才没骂人，“你以为……”

“以为你对我有兴趣？不不，但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我也不会介意，毕竟这只能说明我魅力太大，我们两个保持距离主要是不能让我女神误会，作为一个好男人我不可以惹她生气。”

纪霏微笑表示自己最多在尊府打搅一个周，某人顿时大惊失色，强烈挽留，忍辱负重地承诺把女神的手办搬到书房，纪霏可以独占一间卧室，“哥你别走我求你了，你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自己在家有多孤独，三个人总比两个人热闹点吧……”

纪霏一个周没来单位，一踏进实验室的门就遭受了同事们亲切的问候，没一会儿桌子上就堆满了牛奶，苹果，养生茶叶包，以及各种各样被认为可以表达善意的物品，当然，电脑邮箱也满了。

“纪老师！”赵珊珊热泪盈眶，如果她手里有根绳子，大概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把纪霏死死捆住，殷勤地拧开他的保温杯往里面放红枣姜丝包，“您您您总算回来了！您看这都是我给您买的，这是桑椹茶，这瓶是红糖，里面是一袋一袋的，这些是姜粉，治感冒，还有酱牛肉和鳕鱼片，您慢慢吃……”

纪霏一边吃桌子上的葡萄，一边头痛欲裂地翻看着同事们发过来的文件，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大家对自己工作能力和人格魅力的双重肯定，揣着复杂的内心收下了实习生的热情，平静地等着下一句，不相信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排山倒海的邮件让自己更悲伤，果然，赵珊珊揉了一会儿衣角，脸像两朵红色的马蹄莲，厚厚的粉底也盖不住，“纪老师，那个，我的论文又被拒了……”

纪霏悄悄松了口气，镇定自若地喝了口赵珊珊刚泡的姜枣水，觉得味道不错，“被拒了？不是还有一篇快写完了吗，问题不大，别担心。”

“不是的纪老师，”赵珊珊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那篇快写完的，我昨天发现了一点小问题，反正……反正就是写不下去了……”

纪霏差点把养生茶喝成夺命茶，惊天动地地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赵珊珊大惊失色，急得不知道该先哭还是先过来扶奄奄一息的纪老师。纪霏好半天才从垂死的状态中缓过一口气来，茶也喝不下去了，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实习生，但是姑娘流着眼泪抽抽搭搭，纪霏还是心软了一下，无奈地叹气，让赵珊珊把她夭折的论文拿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小问题”这么有个性，能让几万字的论文彻底写不下去。

赵珊珊感激涕零地跑去拷论文了，只剩下纪霏一个人，扶着额头默默叹息。

不过好在实习生还算争气，头悬梁锥刺股挣扎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赶在四月三十号把论文提交了上去，好歹没让自己的五一假期胎死腹中。

“纪霏，今天晚上说好了啊，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去，反正你是晚上十二点的车，唱歌也不耽误回家看妹妹，十一点的时候我直接开车把你送火车站，行了就这么定了，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小心……”

“小心什么？”

纪霏喝了口豆浆，一边剥鸡蛋一边瞅向罗茂，后者一通威逼利诱，正准备说点恐吓的话，对上纪霏意味不明的目光之后，当机立断地怂了，“呃这个，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咳咳，我就……我就绝食抗议！”

纪霏一口油条一口豆浆，吃得津津有味，淡淡扫了一眼大义凛然的某人，声音冷漠：“绝食见效太慢了，你要是真有那个心，往马路中间一站，两分钟就能搞定。”

瞅着罗茂的眼睛慢慢变红，纪霏虽然毫不心疼，但还是决定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我十二点的车，最多陪你们玩到十一点。”

罗茂欢天喜地地蹦哒走了，纪霏摇了摇头，继续吃早饭，随手打开手机，想看看主任新发的通知。看了一半，页面顶部跳出一条新消息，纪霏成天被各种软件信息轰炸，已经基本免疫了，懒得理会，正准备继续看通知，目光却突然停滞了一下。

冒号前面的发送人写着三个字——聂展淮。

纪霏沉默地啃着剩下半根油条，动作机械而缓慢，直到那条消息提醒从屏幕顶端消失，他的目光还是愣怔着停留在原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维，蓦然惊醒，继而自嘲地笑了一下，把手里的油条一口塞进嘴里，点开社交软件里聂展淮刚刚发过来的消息。

聂展淮说的是：房产证的事今天处理一下吧，改成你的名字。什么时间合适？

纪霏盯着这条白底黑字的信息，一秒钟之后，他点开聂展淮的头像，点击“删除好友”，最后点下“确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真有点想不明白了，为什么直到今天，聂展淮还会出现在他的通讯录里？到底是上班之后事情太多，还是PTSD选择性遗忘？

纪霏倒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脆弱，终究还是被某个差点毕不了业的实习生，以及某些疯疯癫癫的好同事拖了后腿。

把手机扔到一边，抬头跟姜楠打了个招呼，俩人就一起出了办公室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实验室的方向过去了。

下午五点。

聂展淮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后脑勺靠着真皮头枕，手机里传来自己大哥的声音：

“假期为什么不回来？你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阳阳说他想你了，什么事就那么耽误不得？”

聂展淮头疼不已，“哥你就别磨我耳朵了，我没有事，但是我也没心情回去，五天倒腾两趟飞机不够麻烦的，就这么说定了啊，祝你和嫂子节日快乐。”

聂展云道声音有些无奈，“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你要是回来，不就能带着纪霏一起回来？上次好好一顿饭被搅和了，五一假期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都得补偿一下人家吧？”

聂展淮噎了一下，干咳几声，“哦，你……你说纪霏啊，你以为他就不忙了……”，顺手翻了翻聊天记录，小声咕哝，“一天天不知道在忙什么，早上发消息现在都他妈不回……”

“你说什么？”聂展云在电话那头只听见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纪霏没时间吗？”

聂展淮赶忙顺坡下驴把烫手山芋扔掉，“谁说不是啊，根本没时间。”

聂展云还想说什么，聂展淮已经及时地堵了回去：“啊不说了吧，哥，我就不耽误你准备晚饭了啊，有时间再聊，啊，就这样。”

卡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死死按住了挂断键。

听着手机里轻松的挂断音，聂展淮顿时长吁一口气，吹起了口哨，又点进和纪霏的聊天页面，撇撇嘴，心道某些人气性还真不小，都一个月了还玩这种冷战，也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而且他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主动把房子送出去，这个不识时务的竟然还玩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技俩？不就是比别人多读了几年书，谁给他的底气这么嚣张？

聂展淮抱起手臂，冷笑。

不过他今天难得心情不错，而且纪霏到底跟过他一年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纪霏不懂事，他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和纪霏一般见识。

耸了耸肩，聂展淮瞅了一眼时间，估摸着等自己到了，纪霏也就差不多下班回家了，于是点火发动车子，掉头往那座高档小区的方向驶去。

一个月没来，但进了小区还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地拐了几个弯，车稳稳地停在了纪霏住的公寓楼下，聂展淮下车，仰起头看了一眼，15楼的灯没亮。

不过现在天还早，整栋楼也没有几家亮着灯的。聂展淮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驾轻就熟地乘着电梯到了15楼，活动了一下肩膀，抬手按门铃。虽然碰到冰凉门铃的一瞬间，他没缘故地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就不以为意地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