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小妹妹吧。”

周曼侬坐在副驾驶位上，仿若无意般挑起话头，问身旁开车的男人。

“是不是被你负过心的？”

宋驰看她一眼，不确定这话里有没有醋味。好像有，但能令周曼侬吃醋应该是个很大的成就，不会这么轻易让他拿到。

“嗯，是我从小认识的一个妹妹，是谈过，交往了两个多月就出国了，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之挺混账，确实不该招惹到她头上。”

“明天的餐叙会很尴尬吗？”

宋驰笑了笑，“不会吧，都好几年过去，她也有男朋友了——而且怎么这么巧，她男朋友你还认识？”

“是认识。”

“说说呗，那丫头爸妈对我挺好的，她交男朋友我也得帮着审核，知道靠不靠谱。”

周曼侬往后靠，闭上眼睛养神，“都交过你这么不靠谱的了，应该会吃一堑长一智吧。”

宋驰没再追问，却也不由得对明天的饭局产生一丝好奇，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来自周曼侬过去的人，仿佛摸到一点她也有根的踪迹。

或许可以这么说，周曼侬给如今她身边所有人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个没有来历的女人，你也不会为她的没有来历感到惊讶，反而把亲戚这种普罗大众烟火气的词和她联系在一起，才叫人诧异万分。

仿佛上世纪侦探小说里的神秘美艳女子，远看只是迷人，近看却发觉她身上常年笼着一层淡淡迷雾，永远有个谜题待人深究的感觉。

“对了，你是泷川人。”

“嗯。”

“是不是很久没回来过了，你之前回国的几次行程好像都不包括泷川。”

“离开后就再没回来，直到现在。”周曼侬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已变得陌生的街景，“九年了。”

“一起去哪吃个饭呗。你说你也真是，明知道我也在泷川，回来得这么突然，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周曼侬倦怠地打了个哈欠，“不吃，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回酒店，我要睡觉。”

“这么困，那下午还有精力去逛什么书店？”

周曼侬看着窗外没说话，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很在意地问：“喂，我有没有因为没睡觉变丑了啊？”

宋驰瞥她一眼，“你神经病吧。”

“呵呵。”

宋驰把人送到下榻的酒店，周曼侬就要下车，却突然被他轻轻拉住手，掌心抚过她滑腻的手背，又把手指握起来看，一颗火彩十足熠熠生辉的钻戒。

“喜欢吗？”

周曼侬轻笑，“试试再说，我试戴一下，随时还给你，可以吗？”

“当然。”宋驰也笑了，姿态十分松弛，“你愿意试多久就试多久。”

周曼侬回到房间就躺下睡了，但也没能一觉睡到天亮。

她大约四点钟多的时候醒来，自我感觉睡了很长一觉，断断续续的梦里，全是被冰封进记忆的人和事，结果一睁眼天色却仍旧昏昧，不由生出些不真切之感。

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过去九年才是梦，是穷困潦倒孤立无援的她做的美梦。真正的她还是这样，独自一人坐在看不见曙光的漫漫长夜里。

但即使在那种时候，似乎也曾有人为她点起星火。

唯一奇怪的是，周曼侬将将醒来，以为自己失去那个功成名就的美梦时，竟不觉得有那么遗憾。大抵因为方才梦中的体温太过逼真，且最后是一个温柔悠长的亲吻，突兀中断像坏磁带只能放到一半。

骤然梦醒，第一反应仍是想要继续那个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一刹，她以为自己可以。

凌晨五点多，周曼侬站在五星级酒店寒冷的露台上，等日出。

这一刻，她忽然特别想打一通电话给什么人，说说自己不可思议的传奇人生。手机通讯录滑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她好像有很多朋友，而且相信每一个都愿意成为她在这种时刻第一个想到的人。

最后拨出去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接电话的女人声音暴躁，带着几分被吵醒的怨气，“喂？”

“是我。”

“我知道是你，不是你我就不会接了，姐，我的姐，你能不能看看现在几点了——”

“叶吉，”周曼侬打断她的抱怨，“你相不相信因果和命运？”

“怎么了？你突然打算信佛了？”

周曼侬有一会没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叶吉开始有些不安，“怎么了这是，你出什么事了吗？”

“我是说——”周曼侬看着一轮红日冉冉而生，霎时天地皆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诚挚的疑惑，“假如你离开一个地方很长的时间，期间从未回来过，却还能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见到这个人，会不会觉得这就是真正的命运？”

“什么——什么地方？什么人？”

“没什么。”

周曼侬挂掉电话，继续静静俯瞰这个她从小生活到大的城市，见证它的破晓。

-

孟妍从上午就开始挑选自己晚上要穿的裙子。

昨天一回到家，宋驰就发来了微信好友申请，也不知道从哪个共同好友那里要到的，当初他们谈恋爱的时候，还习惯不用微信联络。

她通过了。

宋驰还是非常老练油滑，绝口不提当年断崖式分手的事，好像他们那一段并不存在，就问她明天晚上要不要出来吃饭，带上男朋友一起。

孟妍回过去一个好。

宋驰马上发来了餐厅定位——一家米其林二星，孟妍一看到就知是他的喜好，当初两人也一起去过这家餐厅。

这种高级餐厅都有一定Dress Code，孟妍的衣橱里也有一些贵价小裙子，适用于这种场合——虽然她一般不会穿。她到现在都喜欢打扮得像个大学生。

并不是每个女孩都要精于装扮，可孟妍总是有点不自洽，她其实希望自己是美女，是富有吸引力的，却又羞于展露出这一点。因为种种原因，最后她总是做出偏于保守的选择，这也体现在着装风格上。

孟妍把自己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出来，又一件一件试完放回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满意。

她颓然坐在床上，点开微信，在一列花花绿绿的头像里点入那个很突兀的灰白人头——许袂的头像就是微信的初始头像，不知道是从没换过还是故意搞成这样。微信名也干脆直接就是大名二字，老年人般，一点心思都不肯多花，朋友圈更是只有一条线。

她刚加上的时候确定了好几次，严重怀疑这个号到底有没有人用。

孟妍咬了咬唇，发过去两条信息。

【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饭？】

【定位】

许袂几乎是秒回。

【好。】

【这个餐厅要穿正装的，你有西装吧？】

【有。】

有没有必要这么惜字如金啊……

孟妍有点抓狂，又很不解，这个人如果对她没有一点意思，为什么又肯配合她演戏，还做出那样的提议呢？昨天他说了那句话，她这个小时候看了太多偶像剧把脑子看坏的人，脑子里顿时一个大大的粉红警报。

二十几岁就是互联网大企高管的人，独独在男女交往这方面有情商障碍？这也说不通吧。

她深吸一口气，发了一段长语音过去。

“我今天想要穿得漂亮一点，你明白吧……但是我看了看衣柜，发现都没有什么很适合的衣服，所以今天想去购物。呃，我就是说，你要不要一起去，自己也买套衣服什么的。你的正装可能都是工作场合穿的，未必适用于这种场合，宋驰那个人，穿西装还蛮帅的，我不希望你被他比下去。”

她发出后有些紧张。这要求可以说有一点缺乏边界感，但人与人之间能有故事，总是从有人率先跨越边界开始。也可以说是一次不太着痕迹的试探——主动提出扮演她的男友还能说是一时兴起，但如果甚至愿意为了这个约会临时购置新衣，总没有这么简单了吧。

许袂这一次回复稍慢，但也没有超过一分钟。

【可以，在哪见？】

孟妍的心扑通直跳，她的人生，好像终于又有要故事发生了。

-

周曼侬昨天才飞机落地回国，她的行李箱里也是真没几件衣服。

大美女的松弛感往往就是如此，太富有一样天赋就不怎么在乎了。周曼侬日常一点也不精致，没有特殊活动她连妆都不化，衣服大部分是休闲舒适的类型。她审美好，衣品当然也好，但很少为了美观放弃舒适度。

可当她打开箱子，发现自己连一条裙子都没带来时，逛商场就是势在必行的一件事了。

酒店旁边就是本市最知名的大型商圈，这天气还不到真正冷的时候。周曼侬裹上一件轻薄的驼色大衣，素面朝天地出了门，准备等买完衣服再回来化妆。

坐扶梯到商场三楼服饰专区，目光忽然被走在前面的一对男女吸引。

男人是天生的衣架子，身上薄质地的长款大衣也无甚出奇。周曼侬去冬在伦敦开画展时，满大街的男人都是这么一身，偏偏他只是一个背影，就有股气宇轩昂的隽雅风采。同行的女人身高只到他肩膀，转头露一个侧脸也清秀婉约。

这城市当真小到这地步了？周曼侬在心里发笑，怎么他们约会老是让她撞见。

她索性停下脚步观察这两个人。

除开相貌比较吸睛，和商场里随处可见的情侣也并无分别。只见女人缓下脚步，站在一家女装店门口说了句什么，男人便也随之驻足。

女人先一步走进那家店，男人却在进店前停顿了一拍。

然而就在那一拍里，他回头了。

周曼侬一时不及准备，目光与他在半空中短兵相接。

也不过一刹那的事，她的完美笑容只筹备到一半，男人便面无表情转身入店，仿佛回头只看到了空气一般。

周曼侬表情微滞，转头对着虚空笑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那家女装店。

孟妍很少独自购物，她不缺钱，但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母亲添置，衣柜里全是家长的审美。如果她自己买了什么，母亲也肯定马上知道。虽然是工作了，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六千，又能买些什么。

一件六千的衣服对她来说不贵，但只可能是花家里的钱，花家里的钱，就必然受制于家庭。可是年轻人一工作就想独立，还满足自己的消费欲，怎么可能？圈子里差不多家境的朋友都一样，所以孟妍只会想，为什么只有她这么缺少自由。

她一进店，便被一条红色的鸡尾酒裙吸引了注意，拿起来对着镜子比划。这种凸显曲线和女性魅力的裙子，孟妍一般不会穿，她的小礼服都是比较幼稚的那种。

她要试试这个吗？她穿这个会好看吗？

“这件裙子很漂亮。”

孟妍诧异回头，看到昨天见过的女人竟然又出现在眼前。

“这么巧，我们昨天见过的，今晚还要一起吃饭，记得吗？”

“当然记得，周小姐。”

周曼侬看了一眼那条裙子，她逛街经常是懒得试衣的——几乎没有衣服穿在她身上会不好看，挑中的款式完全可以直接拿下。但现在微笑着问导购员：“有没有适合我的码？”

“有，当然有。”

孟妍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裙子，她不至于傻到要和她穿同款。

周曼侬拿着裙子就进了试衣间。孟妍转头看向许袂，他像所有女装店里的男客一样沉闷坐着，百无聊赖却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和骤然出现的女人打招呼，似乎与她并不认识一般。

这条裙子的红是那种饱和度较低的复古红，非常高级，露肩，细细的丝带吊脖。周曼侬换好后从试衣间出来，顿时吸引了店内所有人的目光，她颈部颀长，肩背削薄，两条腿修长笔直，超模标准比例，裙子穿在她身上长度只到大腿中上部，极其勾勒身材。

孟妍勉强笑了笑，“我看我不用试了，无论如何不会比你好看的。”

周曼侬粲然一笑，接下她的夸奖，然后十分自来熟地揽过她肩膀，“让我帮你挑一件更好看的。”

孟妍一脸懵，看着周曼侬认真把每条裙子拉出来细看，最后拣中一条样式平平的小黑裙。

“这件，试试吧。”

她这么热情，孟妍总不能说不试，何况美女在这方面发表评论是有些权威性的，于是拿着裙子进了试衣间，走出来后对镜一照，惊讶地发现效果相当好。

模特反正穿什么都好看，普通人买衣服就是买一个合身。孟妍左看右看，发现这条裙子完美地扬长避短，规避了她身材上所有缺点。

黑色是经典优雅的颜色，又衬她肤白，一件好的黑色小礼服可以在任何场合穿来都不出错，可以说是衣柜里必有的一条裙子。

孟妍愈看愈满意，和她妈妈的审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转头对着周曼侬笑得有几分真心，“你真会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买衣服。”

周曼侬笑了笑，“其实这家店对你来说有点成熟了，我知道前面一个品牌的女装，版型和质感都比较适合你，会更容易挑到心仪的衣服。”

“真的吗？”孟妍不由心动。

于是先让店员打包了这两条裙子，孟妍把自己的卡拿出来，周曼侬扫了一眼，道：“不麻烦了，都刷我的吧。”

然后转头对孟妍说：“当是我的见面礼。”

一个大美女，功成名就才华横溢，人只要稍微友善一点，这种魅力辐射是不分男女的。周曼侬现在女性朋友并不少，她只有身处低位的时候很容易感受到来自同性的恶意——或者说在那个时候，世界都对她充满了恶意。

孟妍也不能对此免疫，“这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同时她很厌弃自己，为什么她就不能是这样，又漂亮又成熟大方会待人接物的？

之后，她们去了下一家女装店，再是下下一家，还有什么比逛街购物更能拉近女生之间的距离？一个多小时后，孟妍在周曼侬的指导下，一口气决定买下十几件衣服，两人仿佛迅速缔结了友谊。

买单的时候，孟妍再一次要拿出自己的卡，却又被周曼侬制止了，她转头看向坐在沙发里沉默的男人，“许袂，你怎么这么抠啊，都不帮女朋友付账单？”

孟妍一怔，从刚才到现在，这两人都没有互相打过招呼，更没有对彼此说过一句话，但只听这一句的语气，就有种并非不熟的感觉。

不管过去是关系好还是关系坏，总之不会是全然不熟。

孟妍还有点心虚下的慌乱，不知道和男友逛商场，却完全没想过让男友买单，算不算一个明显的纰漏。最重要的是，她刚才完全忘记要和许袂扮演情侣。

许袂闻言终于起身，走过来递出自己的卡，语气仍十分平淡，“刷我的吧。”

这个人……孟妍满头冷汗，发现这个临时男友和自己一样，都是完全不会演戏的人。

周曼侬却对着她亲切一笑，“没必要怕花男人的钱啊，他肯给你花多少钱，就证明他有多爱你。”

孟妍对着她这样真挚如知心姐姐的笑靥感到很心虚，又再一次萌生出好奇来。

于是在许袂去洗手间的时候，她主动挑起话头，“曼侬姐，你和许袂以前关系好吗？”

周曼侬转头看着她，“他肯定和你说过我们是什么关系了吧？”

“呃……是说过。”

“那想想也知道啊，怎么可能好呢？就是认识而已——不过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是姐弟呢。”

说到这里，她仿佛觉得很有趣般勾起嘴角，“他就是个闷葫芦吧，你们交往多久了？”

孟妍正想借此圆一下，她和许袂看着真的不太熟的样子，“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刚刚开始，确定关系也就半个月吧。”

“哦——这样啊。”周曼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凝神看着孟妍，好像忽然间想到什么，“其实如果你换个发型，会好看很多呢。”

孟妍这个发型留了太久了，她自己也觉得腻味，但不知道怎么改变，现在已经很信赖周曼侬的审美，追问道：“真的吗？”

周曼侬管店员要了几个黑色发卡，拉着孟妍到镜子前，再把她朴实无华的黑发随便摆弄了一下，“这样，会不会轻盈多了呢。”

孟妍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下时间，现在差不多是午餐点，她们完全可以吃完午饭再去理发店，但是她忽然一刻也等不及了。

改变是美妙的，买下每一件确实在她身上显得漂亮的衣服时，这新鲜的做主的感觉都令她着迷。

“曼侬姐，我想先去剪一个你说的新发型。”

几分钟后，三人走进一家开在商场里的发型工作室。

周曼侬和Tony大致说了一下她认为孟妍会适合的发型样式，又用手机找了几张图做示范，Tony保证可以剪出她说的那种效果。

孟妍看着墙上染发后的模特示范图，摸着自己的头发问：“我可不可以染发呢？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染过头发。”

周曼侬扫了一眼Tony给的染发色卡，没有人会比她更对颜色敏感的了，“你可以先染个黑茶色试试。”

她给出的是很保守的建议，孟妍也完全信得过，但自己另有想法，用手机找出几张图来，“我一直想要染这个。”

周曼侬看了一眼，沉默了。这是那种标准的潮人发色，很浅的彩虹糖果渐变，有些挑战周围人接受能力的。

不过她反正不会非要给别人建议。

“呃，你皮肤挺白的，应该也不会难看就是了。”

有这一句话，孟妍就彻底下定决心，暂且不去思考染这个发色会导致什么后果——比如极大可能引发的家庭风暴。

她想，她是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了。

这个造型估计要做好几个小时，孟妍兴奋驱使下，顾不得那么多，于是说：“我就在这里了，你们不用管我，先去吃饭吧。晚上我们再在餐厅汇合。”

周曼侬无语转头，不小心与坐在一旁的许袂对视一眼。感觉两人此时很有可能怀揣着一样的感觉——像这样家境好，又被保护得很完美的孩子，也真是有点傻气。

孟妍忽然想起自己拿什么理由约许袂出来，央着周曼侬说：“曼侬姐，你品味好，帮许袂挑件西装吧，我们本来要去买的。”

“哦？”周曼侬挑眉，“什么场合穿的西装，今晚吗？”

“对呀对呀。”孟妍说完也有点反应过来了，往回找补道：“宋驰哥穿西装很好看，但我觉得我男朋友更帅一点，今天特意拉着他出来购物，可不能因为服装不到位被人比下来。”

周曼侬含笑点头，“我也是，觉得我男朋友更帅一点。”

孟妍愉快地跟着Tony进里间洗头去了，在她离开后，空气仿佛有一段时间静止。

周曼侬仍是无懈可击的样子，她转过头，对沉默了许久的男人用咨询的语气问道：“需要我帮你挑西装吗？”

许袂声音冷淡，“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