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放映结束，字幕滚出时，一个男人有点不可置信地说：“就这，这就完了？这讲了个什么啊？”

“你没看懂吧，男主角最后决定留下了，他本来落日前要坐飞机离开，为了女主角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就不走了。”

“所以他们是在一起了吗？”

“留给你想象咯。”

“可是这个男的不是结婚了吗？他还和女主角这样不太好吧。”

“爱情片嘛，就不要讲那么多三观。”

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可以在观影结束后像朋友一样轻松随意地讨论影片内容，是线下放映会的惯例，也是乐趣所在。总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真的交到朋友。

平时孟妍也会加入这样的讨论，但今天她分外沉默，不止是她，和她一起进来的几个人也都没说话。

最后是宋驰先站了起来，四个人于是先后从放映室里走出，又下了楼。

许袂落后半步走在最后，孟妍不怎么敢回头看他，现在最令她在意的反而不是宋驰了，后知后觉的她感到尴尬无比，拉着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假扮自己男朋友？天啊，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同时，她听到宋驰和周曼侬在前面说话——

“六点多了，你想去哪里吃饭吗？”

“都可以，问问别人吧。”

宋驰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头笑道：“对了妍妍，真的好几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这事我都没听阿姨说过。”

孟妍笑了笑，“你订婚这事我也刚知道啊。”

果然不出她所料，再见面这人就会把过去一笔抹消，他们当初只谈了两个多月，所知者甚少，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比起这短暂的前任关系，倒是近似兄妹的关系曾经维持了有六七年。

宋驰应该很后悔和她交往过这事，他的前女友里没有她这么玩不起的。

“那要不我们现在一起去吃个饭吧。”宋驰的目光看向许袂，似乎才注意到他一般，“毕竟这么多年我也算你半个哥了，你交了男朋友，总得让我鉴定一下？”

孟妍自然是不想去吃这个饭，一想到要看宋驰和他的未婚妻恩恩爱爱一顿饭的时间，而她只能如坐针毡，还强行拉一个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陪演，圆方才说下的弥天大谎，便感觉头皮发麻。

她只能说：“改天吧，我刚才收到简讯，临时要回公司加个班。”

这已经是很烂的借口了。

周曼侬的手自然挽上宋驰臂弯，她歪着头，一无所知地提议道：“那要不明天吧，明天我有空。”

孟妍表情僵了一僵，成年人的世界里，改天不就是后会无期的意思。明天是星期天，她又要找个什么理由回绝呢？

“好。”

这一句好竟然来自许袂，孟妍感觉世界都晕眩了。

待那二人走后，孟妍忘掉了尴尬，转头十分嗔怪地看向这人，“你刚才为什么要说好？”

许袂平静地给予回视，“你如果不想去，又为什么不说不好？”

“我——”孟妍被堵得哑口无言，和他对视十几秒，肩膀一下无力地塌了下去。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附近的一家面馆里。

孟妍点了一碗清汤面，然后低下头，局促不安地抠着手指。

对面的人很有耐心地保持了沉默。

孟妍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好吧，我想我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实话实说好了，今天我们在书店遇见那个叫宋驰的男人，他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分手后就再没见过，也没想到会突然在那里遇见他和他的未婚妻，一时鬼迷心窍，才谎称你是我的男朋友——你能理解那种心情吗？”

许袂了然地点了点头，“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喜欢了很久的人？”

“是。”孟妍咬了下嘴唇，“我十三岁的时候，他从北京转学过来读高二，他父母不放心他异地住校，于是让他在我们家寄宿了一年半，我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他……”

她最初的本意真的只是想解释，但说着说着，无数回忆涌了上来。宋驰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仅是她的初恋，还有她一切青涩酸楚甜蜜的少女心事，她无聊至极的人生唯一的起伏跌宕。

有时候孟妍会想，她如此忘不了宋驰，是否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再遇到比他更好的对象，成年后她已意识到自己不是偶像剧女主角，那些戏剧化的浪漫情节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于是每见一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将其拿来和宋驰暗地里比较。而他，其实也从未被她真正拥有过。

许袂身上有一种很沉静的气质，他似乎是天生的倾听者，即使是初次见面也给人可以信赖的感觉。就像是——在这个让人十分缺乏信息安全感的现代社会，你可以把一些事告诉他，而不担心他会转过身就在千人微信群里取笑。

孟妍工作后，知道很多男人其实非常碎嘴子的，但她又很难不以貌取人，觉得外表这么霁月光风的人不会是什么阴暗小人。

她也实在太需要有一个树洞了。于是在许袂的无声纵容下，把自己那一段暗恋又失恋的俗套情节尽数倾吐，甚至连她那略有病态的家庭环境，也无心透露了大半。

最后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感觉自己十分丢脸，她从小就这样忍不住眼泪。

许袂沉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孟妍拿过来擦着，她虽处处受制于家庭，但也确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父母有控制欲的同时也有溺爱，因此她预感自己并没有力量挣脱这种生活，她似乎注定要这么被安排着度过一生了。

想着想着，她有几分懊恼，开始责怪许袂，“你为什么不读读气氛，为什么要说好？难道明天我们真的要跟他和他的未婚妻一起聚餐？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拒绝这顿饭。”

“为什么不吃这顿饭呢？”许袂反问，“为什么要逃避的人是你，而不是他？是他玩弄了你的感情，不是吗？”

孟妍怔住，随后嗫嚅着说：“你说玩弄，倒也没有——是我自己要喜欢他的啊。”

许袂不以为然，“他明知道你十分认真地喜欢他，肯定在你告白前就知道很久了，如果没有做好承受这份心意的准备，为什么和你交往？轻视别人感情的人应该受到一些惩罚，我是这么认为的。”

孟妍沉默许久，然后说：“就算是这样，又能怎样呢？感情的世界不就是这样不讲情理。我不可能让他后悔甩掉我，你也看到他都订婚了，而且他的未婚妻——”

许袂忽然打断她，“那个女人不是有名字吗？她说她叫周曼侬。”

“哦。”孟妍下意识应了一声，后知后觉想起一件被她遗忘的很重要的事。

她猛地抬起头，涨红脸看向对面的人，“你你你，你，你和他未婚妻是什么关系？她说你们是亲戚来着？”

许袂的脸仿佛一张烙上去的面具，毫无表情，“我和她？没有关系。”

孟妍不相信，她瞪着男人，一定要得到一个解释，“我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也应该说一点你知道的事？”

许袂一直轻微蹙着眉，忽然松开，面上一点淡淡讽刺的笑意，道：“哦，如果你问我和她的亲戚关系，那只能这么说了，她是我多年不来往的继父的女儿。”

孟妍愣了，这个关系听来很微妙，不会是什么亲近之人，但又有可能共同生活过。她想起今天出门前，从葛女士那里听来的许袂原生家庭的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呃……你继父，还活着吗？”

“还活着。”许袂说，“不过他是个人渣，所以连亲生女儿都和他断绝关系了。”

所以宋驰的未婚妻不是真的父母双亡啊，而且宋驰好像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孟妍有些抓心挠肝，她对于宋驰未婚妻的身世还真是很难不好奇，但不想在许袂面前表现得太过庸俗。

她还是按捺不住，小心翼翼擦着边打探，“你认识她吗——不，你熟悉她吗？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许袂垂下眼，他那一碗面已经坨了，好像从呈上来到现在都没能令客人动过一筷子。

“周曼侬吗？她是个很狡猾的女人。”

过了许久，他这么说。

这似乎不是完全不熟的人能给予的评价，还有这意味深长的停顿——一瞬间孟妍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

她决定继续这个话题，想了想，忽地叹了一口气，“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很面熟，因为真人比网上的照片更漂亮，所以没反应过来。你刚才说她的名字，我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她很有名吗？”

“你不知道吗？”

“差不多十年没见过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做什么。”

十年。孟妍咀嚼了一下这个时间量词，感觉自己收获了一条神秘人脉，说不定会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信息。

“是画家——没错，周曼侬，Manon Chow，这几年冉冉上升的艺术界明星，受古典主义影响的超现实主义派画家，虽然没有大众层面的知名度，但稍微关注一点现代艺术的人，应该都会知道这个名字。”

孟妍点开手机，随便搜索了一下，递给许袂，“今年初她的一幅画，在伦敦佳士得以四十八万英镑的价格成交，打破个人拍卖纪录。虽然本科及硕士都读的是国外的美术学院，但接受采访时，说是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你知道华人艺术家，想在国际上闯出一点知名度，是非常难的。”

许袂声音漠然，“我不知道，我从不关心艺术。”

他垂眸，一直看着那一小块液晶屏幕。多么神奇，世界已变化成这样，可以仅凭输入姓名就得到这么多信息，甚至是一个人过去十年大致的生活脉络。

“是不是很厉害？”

“是很厉害，你肯定斗不过她的。”

孟妍懵了一下，脸红道：“我为什么要和她斗？她是宋驰在很久之后才交往的新女友，和我又没有矛盾。”

许袂放下手机，目光清明锐利，“如果今天，你前男友身边站着的，是一个方方面面都不如你的女人，你会不会没有现在这么难过？”

孟妍沉默了，她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反驳许袂的逻辑，因为人性确实如此。六年过去了，她最介意的其实不是宋驰如今爱谁，而是他和他身侧女伴再一次反衬出的她的平庸，贯穿她整个青春期，甚至是人生的自卑感。

不然为什么抓着一个刚认识的人谎称是自己男友？说白了，就是不想被比下去。她在别人面前可以不承认，但在这个洞悉她虚伪的人面前，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牙齿打颤，涩涩地开口：“好吧，我是这样，他的现任太完美了，衬托得抛弃我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如果你知道那个女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还肯告诉我的话，我猜我就会好受很多了。”

真的，连她都想象不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和一个刚认识几个小时的男人。但许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尼克，不会随便评判别人，在他面前讲话没什么道德上的负担。

许袂语气无波，“我说，你就信吗？从人口中说出的话又不一定是真实的。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又这么年轻就成功了。如果你只想听她的负面评价，随便打听一下应该就能得到很多下流谣言，不一定非要从我这里。”

孟妍的手缩了一下，“因为你看着不像是会给人造黄谣的人啊。”

许袂说：“那我就说，她不是好人，剩下的你不妨自行想象。不过我个人认为，精神胜利法没什么用，你最好还是亲自去面对你的敌人——至少，该躲起来的人不该是你。”

孟妍睁大了眼睛，看着许袂的脸上骤然出现了一个短促的笑——他之前有笑过了吗？她已经记不得了。这个笑，在他这张面孔上，有种奇怪的虚假感。

“如果你需要，明天和他们一起吃饭，我也可以友情出演你的男友——如果你需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