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在床上干巴巴地挨到天亮,纠结了好几次,还是把那个夹着照片的笔记本放进新买的书包里。
毕竟开学第一天,丁程多少还是有点期待的,他特意用冷水冲了半天的脸。
不错不错,倦意全无。
神清气爽!
老妈似乎比他还兴奋,在家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那些包裹里的东西是否带齐,一会儿又跑到镜子前化妆。
一大早,舅舅的车已经到了楼下,舅舅是除老妈之外最疼爱丁程的人,自然要送他去学校。
因为是丁程第一次住宿,老妈给他准备了许多行李,鸭绒被、毛毯、大中小三个盆、还有各种功能的洗漱用品、外加一大堆零食和水果。
三个人搬了两趟,才把几个巨型包裹转移到楼下。
舅舅一边努力往后备箱里塞包裹,一边让丁程先上车,丁程打开车门,看见坐在车后座的老太太,差点挖了自己眼睛。
老太太就是丁程姥姥,今年六十三岁,穿着水蓝色仙女风长裙,戴着小洋帽,嘴上的口红就像刚喝了人血一样红。
因为酷爱浓妆艳抹,喜欢蕾丝绸缎,大鱼曾经偷偷给她起了一个外号:
老仙女。
看见丁程惊恐的目光,老仙女连忙招招手,“大外孙子,上车啊!”
丁程木讷地坐上副驾驶,“姥,你咋也跟来了?”
老仙女理直气壮,“来送你上学啊!”
丁程竟然无言以对。
同样震惊的还有老妈程莉。
看见车里的老仙女,程莉脸上的妆都吓掉了,“妈,你咋来了?不是说不让你来了吗?”
老仙女懒得理她:“我来送大外孙子,跟你有啥关系啊?”
程莉被怼的无话可说,怒目转向自己的哥哥。
舅舅还没等她发问,就两手一摊,表情非常无奈。
“咱妈死活非要来,根本拦不住!”
自从丁程姥爷去世后,姥姥就搬到舅舅家住了,老太太年轻时是个大美人,本来就骄傲,再加上姥爷宠着惯着,性格就更加任性刁蛮。
姥爷去世后,老太太抑郁了好一段时间,整天茶饭不思,全家人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只要是她的心愿,大家能满足的都会尽力去满足。
就这样,过了一年,老太太的抑郁减轻了许多,性子也越来越古怪,认准了一件事就会一意孤行,任谁劝说也没用。
除了丁程。
丁程虽然不太想让姥姥跟着,但毕竟老太太兴冲冲地来了,还打扮得“仙气十足”,他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伤心。
启真在沈阳的南区,开车大概需要三十多分钟。一路上,丁程再次体会到两个事实:
母亲很唠叨,
母亲的母亲也很唠叨。
真的。
太能说了。
没完没了地说啊!
尽管他坐在副驾,耳朵塞着耳机,对外部世界开启屏蔽,那母女俩的话还是一句接着一句地砸到他的脑后。
姥姥说:“大外孙子啊,到了学校得跟同学搞好关系啊,啥事儿都谦让点儿,别结仇!”
程莉也跟着说:“儿子啊,到学校一定多跟好学生接触,老实点儿的学生也行,收收心,稳当点。”
姥姥又说:“也不知道这学校的饭菜可不可口,要是不好吃就给姥姥打电话,姥姥给你送好吃的。大外孙子本来就够干巴了,这要是再饿出病来可咋办啊!”
程莉看了母亲一眼,“妈,你不用惦记伙食,那可是启真中学,食堂的饭菜能差吗!”
说完,程莉又接着和丁程叮嘱道:“儿子,学校的食堂肯定是最干净的,外面的小餐馆啊,还有门口的小摊啊,千万别吃,容易吃坏肚子!”
姥姥一拍大腿,“哎呀,才想起来,我从楼上老姐姐那里买了好几盒保健品,都是养胃的,吃坏啥东西的时候,含两片就好,说给小程带两盒,咋还给忘了呢!”
程莉皱着眉毛看向老太太,“妈啊!你咋又买那乱七八糟的药啊!那都是骗人的,没病的都给吃出病了!”
“你懂啥!”姥姥瞪了女儿一眼,“要不是我这几年一直给小程吃草药,小程能越长越俊,学习越来越好?”
“啥草药?我咋不知道呢!”程莉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拍了拍丁程的肩膀,让他转过来,“你姥给你吃啥药了?”
丁程摘下无线耳机,扭过头,看着母女俩,“嗯,我记住了。”
“啥玩意儿就记住啊!你到底听没听我俩说话啊!”程莉又气又急,使劲儿抓着儿子的衣服,“你姥给你吃啥草药了?我咋不知道呢?”
“草药?”丁程紧张地看着舅舅。
舅舅微微偏过头,朝他眨了一只眼睛。
收到舅舅的中年男人版wink,丁程强忍笑意,对老妈回答道:“就是我姥给我的,每个月一颗,草药丸。”
程莉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你真的吃了?”
当着姥姥的面,丁程只能乖乖地点头,“真吃了。”
实际上,那些牛粪团一样的丸药都被冲到了舅舅家的下水道里。
在姥姥当初说要给他买药的时候,舅舅和丁程商量好,反正草药丸也不是很贵,还不如顺着姥姥的意思,假装同意。
然后,在每个月姥姥让他吃药时,舅舅总要站在一旁“监督”,实际上是掩护作弊。
将近两年,姥姥托人弄来的二十颗草药丸,丁程一颗也没吃。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丁程也就忘了告诉老妈。
程莉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平时熬个梨水都死活不喝的儿子,竟然会听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的话,吃草药?
还每个月都吃?
她楞了好一会儿,看看儿子白净的脸,确认他没有吃出什么毛病,又看了看满脸得意的老太太,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后,她又底气不足地问儿子:“那你吃完……真有用嘛?”
“有用啊!”丁程回答,“抵抗力会变强,心情也会变好。”
程莉:“每个月……都吃?”
“对啊,”丁程一本正经地说,“每个月的【那几天】,【大姨夫】来的时候,都得吃。”
开车的舅舅扑哧地乐了。
这下程莉知道儿子是在瞎说了,偷偷瞪他一眼,也放心地咯咯笑着。
只有老仙女还沉浸在自己的“成就”中,有点疑惑地问道:“谁是大姨夫?”
“小程啥时候又认了个姨夫?”
“你们几个乐啥?”
……
因为校区不在市中心,启真中学的占地面积很大,连学校外围的马路也异常宽阔,7:45,马路上已经停满了车子,校门口挤满了家长和学生,都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保安室的门外竖着两个告示牌,一个贴着班级名单和寝室号,另一个上面写着:
新生须在8点前去教室报道,由一名家长陪同,其他家长可将行李送往寝室。
丁程在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4班,寝室是243。
在三人苦苦的劝说下,老仙女终于同意和舅舅去寝室送行李,而不是陪同外孙去教室。
摆脱了老仙女,丁程终于松了一口气,安安心心地走进学校。
虽然看过许多次宣传照片,真正踏入校园的时候,丁程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启真中学素来被人称作:“最像大学的高中校园”,不仅是建筑风格简洁美观,连植被覆盖率都是全省学校里的佼佼者。
教学楼离大门不算远,俯视图是一个凹字形,坐西朝东,一层到三层刚好是高一到高三。
教学楼前是一片广场,铺着白色青砖,挨着教学楼一侧摆着两个乒乓球桌,靠近泊油路的一侧种着两排银杏。
八月底,银杏还是苍绿的,远远望去,薄红色的教学楼掩映在苍翠的枝叶间,像油画一样好看。
丁程随着人群穿过广场走进教学楼,一楼大厅的中心是个小型室内花园,木质地板,圆形水池,水池两侧还种着几棵热带植物,长得很高,差不多可以够到三楼的栏杆。
一个女生兴奋地指着花园喊了一句:“这好像新加坡的风格诶!”
“这玻璃墙透光,整个楼都是亮堂堂的!”另一个家长也附和着。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大厅还挺宽敞的!”
“这椰子树挺高啊!”
“水池里还养金鱼呢!”
“学累了还可以来大厅看看风景。”
......
丁程抬头看了一眼,透过楼顶的玻璃幕墙,确实看到外面湛蓝的天。
不得不说,虽然这学校的通知书做得难看,装修风格倒挺别致。
1班到4班在教学楼的南侧,丁程穿过走廊,拐个弯,就看见了自己的教室,因为是新生入学,教室门旁边的墙上特意贴了一张纸板,白纸黑字写着【高一4班】。
走廊里站着十多个家长,都在好奇地从门口往里张望。
丁程回头看看老妈,见她正在和自己初中同学的家长热烈地聊着天,就径自走进了教室。
从前门走进教室的一瞬间,他就感受到这个屋子格外压抑的气氛。
已经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大概十几人,表情都有些紧张,无一例外地盯着刚进门的他。
丁程扫了一眼。
那些陌生的、青涩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写着五个字:
待宰的羔羊。
讲台上站着一个女子,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穿着深蓝的丝绸衬衫,黑色工装裙,顶着一张欠了她几百万的冷脸。
丁程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朝冷面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老师好。”
“你好。”冷面女朝他点了点头,“过来签个到,然后找个座位。”
他迅速走到讲台前,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对号,然后转身找空座。
前两排已经坐满了学生,丁程赶紧溜到第三排,随便找了个位置。
和外面吵吵嚷嚷的喧闹不同,教室里安静得出奇,丁程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这个教室的装修和布局,在心里默默打着印象分。
教室挺大,二十五个座位摆成五排,前后左右的距离都很宽。
这样稀稀疏疏的座位排布很明显地告诉丁程:很抱歉,您的高中,没有同桌。
丁程默默叹了一口气。
座位排布:0分!
理由:没有同桌的高中,没有灵魂。
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南面是个玻璃墙,采光很好,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楼外的树林,以及学校对面的小区。
由于整面墙都是玻璃,玻璃下的窗台也是一个整体,高度大概一米,很宽,从教室的前面一直铺到后面。
丁程打分向来公平公正,不会受个人情绪左右,所以他给南面墙的打分是90。
评判理由:玻璃采光好,窗台宽敞。
唯一的缺点:冬天万一漏风,容易会被冻死。
教室的后面是一排浅灰色的柜子,北面,与走廊相连的墙里镶嵌了网格形状的书架。
丁程甚至可以想象这些书柜、书架被各种练习册填满的场面。
壮观。
一定非常壮观。
因此,书架,书柜空间充足,95分。
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十个灯管,外面都罩着银色的长方形灯罩,四个风扇也擦得锃亮。
嗯,还行。
灯管没有露在外面,美观又护眼。
风扇很干净,转起来的时候不会落灰。
天花板得分:80。
失分原因:没有空调。
最后再看看地面吧!丁程放低视线。
哎呦喂!
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
教室里的地面,竟然是米白色地砖!
没错!
不是水泥地!不是碎花玻璃填充大理石!
而是无花纹纯色地砖!
擦得锃亮锃亮!
丁程差点儿感动地流下热泪。
这地砖诚意满满,给个100分!
如果他能预料到,往后三年,他和同学们,会为了【保持地面干净整洁】这条规定累得要死要活,他现在肯定会给地砖打负分。
就在他四处偷偷张望的时候,冷面女正站在讲台上,默默注视着学生们的一举一动。
开学第一天,在大部分新生都低着头,或者老老实实端坐着,这个男生的动作虽然幅度很小,但还是显得格外扎眼。
——【丁程】
冷面女对了对表格里的名字,在心里做出了初步的评估:
1. 性格不安分
2. 长得还帅
用俩字儿总结——祸害。
正当她用余光重点关注丁程这个“害群之马”的时候,一个男生迈着外八字走进了教室。
冷面女绷着脸看了他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儿没吼出声。
看来,这届班级的“害群之马”,还不只一匹啊!
座位上的同学也都无一例外地看着那个男生,全体目瞪口呆。
连丁程都忍不住佩服。
猛士!
这位真的猛士!
和每一个新生一样,猛士小心翼翼地打了一声招呼,“老师好。”
冷面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问道:“你的头发,是留给我剪的么?”
猛士梳着港式大背头,愣了一下,看了看男同学无一例外的寸头,又尴尬地望着冷面女,
“要……要剪头?”
冷面女盯着他,一字一字地回答:
“规章制度的表格,着装要求,第三条:男生头发不超过一厘米。”
猛士轻轻“哦”了一声,表情有点儿悲壮,“那老师,我——”
“你什么你!”冷面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叫什么名儿?”
“张中华……”
冷面女低头在名单上勾了一笔,大概两秒的时间。
那两秒,绝对是丁程见过的,最漫长的两秒。
生死攸关。
然后,冷面女头也不抬,似乎再看一眼这位猛士自己真的会爆炸,只是冷冰冰地丢了一句:“找个位置,先坐下。”
猛士如获大赦,一溜烟地跑到了空座上。
刚好在丁程的邻座。
教室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先后又有两个女生走了进来,都是中规中矩的,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冷面女接了一个电话,匆匆走出教室。
她一走,教室里气氛就轻松了许多,同学们开始四处望望,和别人目光相遇,就露个友善的微笑,有大胆的同学已经开始聊起了天。
两位大胆的同学,就是刚才的猛士和丁程。
这位叫张中华的猛士似乎比大鱼还喜欢亮色,穿着热带风情花衬衫,橙色短裤,脚踩一双荧光绿鞋,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美妆画报。
经历刚才的插曲,张中华心有余悸,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嘿,你叫啥名啊?”
丁程学着他的样子小声说话:“我叫丁程。”
张中华:“你老家哪儿的?”
丁程:“沈阳的,你呢?”
“我是大城市铁岭的,” 张中华嘿嘿一笑,又小声说:“咱老师脾气挺大啊!”
丁程猛点头,表示强烈赞同。
张中华想起刚才的那张冷脸,摸着脑袋,叹息道:“唉,假期净顾着旅游,连规章制度的纸都给弄丢了。”
说完,他又感慨道,“咱学校有毒吧?为啥要剪头啊!还一厘米?”
丁程表示自己也无法理解。
他俩一边聊天一边瞄着门口,防备冷面女突然进屋,做好随时噤声的准备。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不是冷面女,但丁程还是心中一惊。
哈?
这么巧的吗?
沈阳这么小,连续两天都能碰见同一个人?
那个男生走进教室,有点儿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就走到张中华身后的空位,坐下了。
虽然这新朋友看起来冷冷的,张中华还是转过身,和他打个招呼,“你好啊,我叫张中华。”
男生似乎被张中华的大背头震惊到了,先是怔了怔,又很友善地回答,“我叫梁一诺。”
然后,他注意到一旁石化的丁程。
迎上男生的眼睛,丁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人家半天了,赶紧收回目光,尴尬地笑笑。
没等丁程开口,热情的张中华就指着他,跟男生介绍道:“这个是丁程,沈阳的。”
梁一诺望向丁程,目光沉静,语气平淡温和,“你好,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