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一天晚上,丁程和大鱼约在太原街商城见面,程莉坚持开车送他,这段时间,程莉对丁程的关心算得上无微不至,弄得他以为自己不是要去念高中,而是要去前线打仗。
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嘱咐了一大堆的话:
“今晚别玩得太晚”
“明天还得早起呢!”
“晚上必须打电话让老妈来接”。
……
听着老妈的小作文,丁程只觉得脑袋和耳朵都是嗡嗡嗡的,连答应的耐心都没了。
到了太原街,他从老妈的车里钻出来,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车子慢慢离开。
太原街是沈阳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高楼林立,灯火通明,五座独立的商城,还有数不清的小店,美食车和地摊。丁程看了一眼手机,17:55,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他走到太原街商城的门口,站在一张巨幅海报下,给大鱼发了一条微信:“我到了,在A门。“
八月底的晚风已经开始转凉,他穿着长袖卫衣,全身上下包括帽子都是黑的,再加上一个黑口罩,站在商场门口,俨然一副要抢钱的样子。
看着一个路过的小朋友朝自己投来惊恐的目光,丁程龇牙咧嘴瞪了他一眼,又意识到自己正戴着口罩,扮鬼脸人家也看不到,只好放弃了吓唬小孩儿的念头,继续安安静静地杵着。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儿走到他身边,很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个影楼实习,任务规定要带二十个人去影楼参观一下,已经站了一天了,差一个就能下班了,你能不能帮个忙呀?”
丁程非常礼貌地回答道:“不能。”
女孩儿有些尴尬,但还是没有放弃,“参观一下就好,要不了多少时间的,还能免费得到小礼品。”
说完,看着帽檐下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她又接着说道:“你应该是高中生吧,就帮姐姐一个忙吧,我就差一个任务了。”
丁程知道“最后一个任务”这种理由纯属胡扯,方才自己果断拒绝,是因为不想浪费她的时间,毕竟上班赚钱不容易,说点儿假话也是生计所迫,他懒得戳穿。
可这姐姐不见黄河不死心,非要把戏演足,赖在眼前不走。
丁程想,既然如此,捉弄她一下也情有可原。
于是,他沉吟了几秒,若有所思地问道:“时间大概要多久啊?”
女孩儿以为有希望,急忙道:“参观一下就好,三五分钟就行。”
丁程:“需要注册会员或者买东西吗?”
女孩儿:“什么都不需要,还能得到免费的小礼品。”
丁程:“怎么才能得到小礼品啊,要玩游戏或者做任务吗?”
女孩儿:“不用的,在里面走一圈就行。”
丁程:“走半圈行不行啊?”
女孩儿愣了愣:“行的,你只要过去,在门口出现一下就行。”
丁程:“影楼的具体位置在哪儿啊?”
女孩儿赶紧说:“就在商场后面的小楼里,过去不到两百米,挺近的。”
丁程:“在几楼啊?”
女孩儿:“六楼。”
丁程:“有电梯吗?”
“有的……”
女孩儿好像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还是有点不甘心,恳切地说道:“相信我,真的超级简单的,很快就能结束,你就帮我一个忙吧,谢谢你了。”
丁程摇摇头:“我不想帮忙。”
女孩儿听了差点儿原地爆炸,气鼓鼓地质问道:“那你为啥要问那么多问题?”
丁程:“因为好奇。”
女孩儿强忍住踩他一脚或者锤他一拳的冲动,满脸脏话地扭头走了。
丁程暗自偷乐,之前老妈就是这样,被一毛一样的套路骗进了美容院,强行聊天,强行接受优惠,强行被按在床上免费体验“明星产品”,硬生生被困住了一个多小时才脱身而出。
要是没有老妈上当受骗的经历,丁程真没准儿真会因为同情跟着她走了。
那女孩儿走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看见好几个路人厌恶地摆手,让她不要缠着自己,丁程有点儿幸灾乐祸。
“套路这种东西,一次两次还行,用多了就该换新的了。”
“大家又不是傻子,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然而,不到半分钟之后,相信她鬼话的傻子还真的出现了。
而且,不是一个傻子。
是一家傻子。
那是很普通的一家人,父母的穿着相当朴素,儿子身上运动装也很平常,夜市一百五十元两套的款式。
其实,在被女孩儿拦住之前,他们就已经吸引了丁程的注意。
因为男生的发型。
是寸头。
当女孩儿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丁程以为他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冷漠拒绝,但他们站住了。
丁程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没错!
他们竟然站住了!
他们竟然愿意听她胡说八道!
丁程表面上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低着头,用鞋底磨蹭地面。实际上,他正支楞着耳朵,用余光偷偷看着那几个人。
街上有些吵,广告声,音乐声和人们的交谈混杂着,十几步的距离本来不算远,此刻却需要仔细分辨。
女孩儿还是同样的台词:
“阿姨您好,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个影楼实习,任务规定要带二十个人去影楼参观一下,已经站了一天了,差三个就能下班了,你们能不能帮个忙呀?”
丁程哼了一声。
这骗子还挺灵活应变,拦住一个人就说差一个,拦住一家人就说差三个。
女人穿着碎花布衫,头上的方便面卷发有点儿土气,问她:“姑娘,要咋啥忙啊?”
女孩儿温柔地笑笑,“就去参观一下,不用花钱,什么也不用。”
女人听了她的回答,似乎想要点头,又朝身旁的男人看了一眼。
丁程偷偷帮她补了一句台词:
——元芳,你怎么看?
那个“元芳”想了想,又问了女孩儿一句:“姑娘啊,你的影楼在哪疙瘩啊?”
女孩儿指了指商场大楼的斜后方:“就在这个商场的后面,很近的,来回不用十分钟。”
听了这回答,“元芳”似乎拿定了注意,又看向站在一边的男生,见男生没啥想法,他和妻子同意了女孩的请求。
“得了,就帮姑娘一个忙,过去溜达溜达吧。”
丁程心一沉。
得。
上套了。
“真是太感谢了,”女孩儿一边兴奋地领着他们往影楼的方向走,一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叔叔阿姨,你们心地真好!”
夫妻俩被夸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男人连忙摆手,“没啥,能帮就帮一下,俺们没多大能耐,凑个数还是可以的。”
“是啊,在大城里生活多难啊,”女人又跟着感慨了一句:“啥啥都贵,出门都不方便,生活压力多大啊!”
丁程差点儿没笑出声——城里生活压力确实大。
城里的骗子也确实多。
她们有说有笑地交谈着,路过“黑衣人”丁程的时候,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关切地叮嘱姑娘一句:
“孩子啊,你一个女孩子,可得注意安全,千万得早点儿回去,别遇到什么坏人啊!”
丁程此刻无比想要举起一条横幅,写上五个大字:“她才是坏人。”
当然,他手里没有条幅,也不会多管闲事地走过去,揭穿女孩儿的谎话。
因此,这个女人心目中的“坏人”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一家三口跟着女孩儿慢慢远去,在心里猜测这几个人会被困在影楼多久……
也许三十分钟?
也许一个小时?
也许他们脑门一拍,真的会接受所谓超值的优惠,拍一套并不超值的相册。
去吧去吧。
丁程想。
吃一堑长一智。
进了贼窝,有你们哭的。
他想得太过入神,连大鱼走过来也没注意。
大鱼先是有点儿不确定,又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帽子。
在确认无误后,大鱼锤了他肩膀一下,“儿子,想啥呢?”
“想个屁!老子都等你半天了!”丁程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还了他一拳。
和丁程不一样,大鱼喜欢亮色衣服,此刻,他穿着一身红色潮牌,头戴小红帽,只有口罩是医用的蓝色。
他这身装扮虽然奇怪,但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大鱼他妈是个护士长,中度洁癖,平时就会让他戴口罩,防止感冒。
“哎橙子,”大鱼叫着丁程的外号,被他严严实实的装扮逗得直乐,“你咋也戴上口罩啦!为啥裹成这熊样儿,你要抢商场啊!”
“我乐意!”丁程说,“你穿得跟个荧光棒似的,还好意思说我。”
“你怕人看你秃头吧!”大鱼说着要摘他的帽子,“来来来,量个相。”
“你他妈不也戴帽子么!”丁程急忙抓住他伸向自己的两只手腕,身子往后闪。
“我平时也戴小红帽!”大鱼用力挣脱他的手,“反正早晚都得看见,你就先摘一下,看看嘛!”
丁程:“你先摘!”
大鱼:“你先!”
……
他俩就这么架着胳膊僵持了一会儿,都累得够呛,大鱼喘了一口气:“得了得了,你松手,咱俩一块儿摘,行了吧!”
“行!”丁程松开手,往后跳了一步,刚好彼此够不着的距离:“说好一起摘?”
大鱼:“一起摘,帽子口罩都摘掉!”
丁程:“谁不摘谁是儿子!”
“谁不摘谁是王八犊子!”大鱼说完就大声数道:
“3,2,1——摘!”
两个少年露出寸头,盯着对方一秒,捂着肚子,发出一连串的爆笑。
大鱼:“哈哈哈哈——你个秃驴!”
丁程:“哈哈哈哈——你个沙雕!”
大鱼:“辣眼睛!”
丁程:“丑爆了!”
……
他俩站在商场A门的门口,彻底笑成两个傻子。
事实上,许多男生在家长面前高冷的出奇,一个字都不愿所讲,可跟朋友在一起时,就是活脱脱的一群欢乐小逗比。
因为大鱼非要吃那家新开业的西餐店,他俩只能先取个号,等一个小时之后再去吃饭。
最近的院线电影没有什么好看的,俩人重新戴好帽子口罩,先是坐在椅子上打了两把游戏,又决定在商场里闲逛一圈。
他俩走马观花地逛了逛沿途的潮玩店,来到一排花花绿绿的娃娃机前。
大鱼靠在一个机器前,“要哪个?爷爷给你抓?”
“你就吹牛吧,”丁程找到一个喜欢的娃娃机,掏出手机扫码付钱,“看爸爸给你露两手!”
一个小时过去了。
大鱼花了五十块钱,终于承认自己抓不到娃娃。
丁程花了将近一百块钱,终于承认自己和大鱼是一个水平。
俩人正对着娃娃机思考人生,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微信叫号提醒:
【A155号,罗渡牛排屋,还有不到5桌啦】
在牛排店门外坐着的时候,丁程又碰见了那家人。
他们估计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摆脱销售人员的死缠烂打,神情有些疲倦,一边缓缓前行,一边看着每一家餐馆的名字。
在商场充足的光线下,丁程终于看清了那个寸头男生的长相。
男生五官说不上多好看,浅小麦色的皮肤,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鼻梁挺直,和寸头搭配在一起,居然透着一股倔强的英气。
丁程还注意到,男生的鼻梁上,贴着一个创可贴。
“您好!”招徕顾客的店员非常热情,看见他们走近,急忙迎上前去,笑着递给女人一张宣传单,“新开业的牛排店,有优惠的!”
“咱以前没吃过西餐,”女人似乎有意活跃气氛,对儿子说道:“开学前的晚饭,咱们吃点好的,尝尝西餐怎么样!”
丈夫和儿子似乎也觉得心动,和她一起看了看那张宣传单。
只看了一眼,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明显地僵硬了。
原因很简单,纸单上面写着:
【单人套餐:原价398,开业特惠:298】
男生直接把宣传单还给了店员,和父母说道:“我不想吃牛排。”
“就这家吧,”男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露出一个微笑,“这家挺好的,有套餐,你跟你妈进去尝尝。”
那是一个苦涩的微笑,在一张黝黑的,印着几道皱纹的脸上浮现,莫名有些辛酸。
女人无声望了丈夫一眼,拉着儿子的胳膊,“老儿子考得那么好,我跟你爸都给没啥奖励,今天这个牛排就是奖励!”
男人明白妻子的意思,“对,一定要给老儿子点个套餐!”
“我不想吃牛排。”男生和父母重复了一遍。
“明天就开学了,”女人的眼圈有些发红,“儿子,别嫌贵啊,妈就想带你吃点儿好的。”
男生执意拒绝,“妈,我真的不想吃,我就想吃盖饭。”
然后,他抽出被母亲抓住的胳膊,径自走了。
“请A155号顾客就餐!”
“请A155号顾客就餐!”
丁程和大鱼起身准备走进餐厅的时候,那父亲已经追上了儿子,和儿子并肩走在一起。
那父子俩的身材很像,腿长,偏瘦,但绝非瘦弱,而是挺拔。
丁程看见,那父亲的手绕过儿子的后背,搭在了儿子的肩膀。
——勾肩搭背。
一个挺平常的动作,却莫名其妙地戳中了丁程的心。
丁程和大鱼的座位刚好靠着靠窗,可以看见商场的人。
商场的四楼,都是收费偏高的餐厅。
那家人最终也没有走进任何一间。
只是在走下扶梯前,他们对着一个免费拍照的机器,“勾肩搭背”地站了一会儿。
这一晚,丁程吃得心不在焉。
大鱼也不知道,这家伙为啥突然蔫巴了。
可能,是牛排不好吃?
回家之后,丁程把自己关在屋里。
老妈以为他是玩得太累,也没多问,只告诉他早点休息。
丁程一整晚都没睡。
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二次失眠。
凌晨三点多,老妈在隔壁早就睡熟了,他打开台灯,调到最暗的亮度,又轻轻拉出抽屉,在一沓厚厚的白纸下面取出了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
那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丁程在奥数比赛得了第一名,表扬大会结束的时候,他站在阳光下,手里举着一张奖状,对着镜头咧嘴笑。
他清楚记得,那天给他照相的人,是老妈。
照片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勾肩搭背。
那是他的老爸。
“老爸,”他鼻子一酸,强行忍住泪水,“你过得好不好啊……”
攻出场啦!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