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放学回家，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在家中的沙发上坐着。
气氛严肃。
有个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哟，袁素晴，这你那白捡的大儿子？好福气啊，这模样长大得多俊俏。”
梁顾晨吓出了眼泪，抱着一个遥控汽车的玩具，躲在餐桌下。袁素晴一直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梁顾晨破口大骂。
“哭什么哭！就知道躲在那看着你妈被欺负！你爸不在就我一个人，我哪里伺候得过来？”
几个男人毫无形象地坐在皮质的沙发，看着来者不善，似乎是来要钱的。
梁顾晨悄悄地扯着我的校服衣摆，小脸哭得皱巴巴。
袁素晴红了眼眶：“宏哥！肆源不在家，你们能不能再缓几天？家里没人做主啊。”
“素晴，不是我们不能缓，这是你爸当初自己白纸黑字写的，欠下的钱怎么分期还啊？”
说话的那个男子甩出的一张白纸。
袁素晴：“厂房给你们建了，租出去一年赚的租金也不少了，肆源也是给你们长远考虑了。钱也没说不还，宏哥，我爸那笔债务，再过几天，行吗？”
“一码归一码，您女儿要结婚，请柬大可送来，我们肆源一定给上大红包。但就别扯上我爸该还的那笔钱了，你开口就是要肆源帮着操办，又说要装修，这……哪来这么多钱啊？”
对方咄咄逼人，袁素晴一个人没办法招架。
那个叫“宏哥”的男人，说话越来越激动：“你爸跟我老哥做生意，啥事都是两人一起商量的，赚的钱一直平分，谁也没少谁一毛钱，我都知道！所以那人定不是我老哥自作主张去送礼的，他反倒落个行贿罪在那蹲班房，你爸还能在老家躺着养老，兄弟可不是这么做的啊！”
他拿着杯底敲击着茶几面，茶水晃了一台面。
“还有啊，素晴，修建厂房这事儿，是梁肆源他自己自愿的，这纸上是你爸写的，可没写什么自家女婿为我们修建厂房后，每年所得的租金是用来抵债啊。你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生娃，懂个啥啊？”
瞪着眼，“宏哥”对袁素晴喝道：“你今天家里有多少给多少，不然我去找你爸！别怪我不客气！”
来的还都是男人，虽然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到底说着什么事，但袁素晴的眼泪忽然砸在地面，我也有些后怕。
毕竟……我们是一家人。我还真没见过她那样哭过。
我见过袁素晴会把父亲给的一些钱放在一个信封里，这家中不过百来方，没什么地方可藏钱，所以……也一定会在卧室里。
放下书包，我蹲下身子拍了拍梁顾晨的肩膀：“没事的，别哭了。”
梁顾晨小声对我嗫喏道：“哥哥……他们会不会打妈妈……”
说实话，我也怕这一群人。
屋里争吵声不断，各说各的理，可我这身板即便挡在袁素晴面前，也保护不了她什么。但我喊她一声“妈”，总得帮着她先对付过去面前的事。
袁素晴擦泪的间隙，我一下跑到了她的主卧，床头柜的抽屉就那两个，四个抽屉一翻找，果然看见了一个信封。
“你今天拿不出钱咱就在这赖着了，你信不信！”
“啪——”的一声。
信封摔在了茶几台面。
我卯足了劲说：“这里有！别再吼了。”
几个男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袁素晴站起身想抢回信封时，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宏哥夺走，他数着里边的钱，笑道：“哟呵，还不少啊。”
茶水扑面而来，我抹了一把脸。
袁素晴气得身子直发抖：“你爸不在，我们吃什么！用什么！谁让你拿的？谁允许你去拿的！”
视线模糊，还是那个叫宏哥的开口替我向袁素晴求了情。
“你好端端地说孩子做什么？这明明就是个好孩子啊。你说了半天，还不如他麻利儿地拿出钱来。”
“行了，知道你也难，家里没个男人还带着俩孩子，等梁肆源回来，你告诉他，来文和巷那儿找我。”
——
咸泪滑过了耳畔。
父亲都没有对我动过手。
因为袁素晴的举动，这几日我又总是会幻想母亲的那张脸。
爷爷奶奶都说，父亲梁肆源和我母亲，在我四岁时便离了婚。
可她长什么样，居然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可以让我做纪念。
而我的脑海里，也只有她模糊的声音。
刚有记忆的那一年，我住在老家农村。她说：“他是姓梁的，只能跟着你。”
我知道，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
可奶奶偏不让我出房门，警告我别去看母亲一眼。
似乎只有我的存在，才能证明，她好像真的存在。
——
过了些天。
夜半我总会被摔砸的声音惊醒。
对墙发出声响，我看了一眼梁顾晨，还好，他正抱着玩偶睡得安稳。
袁素晴生下梁顾晨以后，从他读幼儿园开始，我就成了每夜照看他晚上睡觉的那个人。
掀开了被子去打开房门。
我站在逆光的客厅里。目之所及，地上躺着父亲前几天带回家的进口巧克力，给家人们的新衣服和新鞋子。
剪刀被袁素晴摔在木地板上。
衣服已被剪碎……
还有一个是父亲给我的随身听，也是碎了满地。
他们二人的结婚照相框，玻璃渣飞溅到了门外，有着透亮反光的碎片，扭曲了他们照片上的笑脸。
自父亲出差一趟回来后，不过每日与我们在一早匆匆见了一面，而后他便早出晚归，惹得袁素晴歇斯底里。
她字字句句不离钱。
或许是因为那天来要钱的那些人……
或许是因为我。
——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我这个年纪该懂的。
所以我不懂父亲在这样和袁素晴争吵过以后，翌日还能与她淡笑着坐在一桌吃早餐，让梁顾晨骑在他的肩膀转圈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住在同层的楚家不像我这一处，他们每日是欢声笑语。
所以躺着无法入睡时，那片静谧的环境里，我总是在期待楚娅的笑声，盖过主卧的吵闹声。
——
依旧是和楚娅约定好一起上学的一天。
因为校服的问题，我耽搁了一些时间，楚娅在小胡同里等着我。
当我看见她小小的身躯在地上蹲着系鞋带时，我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楚娅？”
她回眸，羞赧地挠了挠头。
楚娅剪了头发。
不是齐肩的短发……
瞧着，像个假小子。
前边的齐刘海衬得她这张脸更圆，我问：“为什么剪了长发？”
楚娅拽着我的衣袖咧开嘴笑：“好好学习嘛，嘿嘿！走吧凉月哥哥，今天是我请你吃早饭！”
她又收回了手：“哎？你衣服怎么是湿的啊。你这样穿着很容易生病的哇！”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走！”
出了小胡同，拐角便是芦清弄，芦清弄里最有名的就是面食。
最有名的面馆，店面不怎么起眼。
店名也起的一般，叫“小厨饭店”。
老板总是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衣服，笑得憨憨的。他的穿着打扮看着很像是车间的工作人员，但他烧得一手好面。
千遇桥下的两边店铺，每走十步路，就能看到一个面馆或是小饭店，因为在桥的东南面，是西府镇上唯一的高中，西府高级中学。走读的高中生们，会在上学和放学的时间点，三三两两的结伴，来找吃饭的地方。
别家的都是细面或者宽面，只有小厨饭店这儿的碱面一直是西府镇上最筋道的。
简简单单的一盘青菜鸡蛋肉丝炒面，楚娅将自己碗里的肉丝都尽数拨到了我的碗里。
小嘴不停念叨着：“凉月哥哥，你看你最近都瘦了！你吃吧，我不太爱吃这个肉丝。”
我刚想夹回她的盘子，我们彼此的筷子开始“打架”。
“我真不吃哦！”她瞪圆了眼睛说道。
我无奈摇头：“好，我吃。”
楚娅吃了一大口，举着大拇指：“老板真的这辈子就适合做这种圆圆的面造福我们的胃。比我妈妈烧得好吃太多了。”
鼓着腮帮子，她嘴上油光锃亮。
有一瞬间，我很羡慕楚娅，好歹，她能每日吃上她母亲亲手做的饭菜。
楚娅以为，剪了长发以后，就会有数学学得好的魔法。
但在校内，她对数学还是提不起兴趣。
她的数学真的很烂，100分的分值，每回她都考50多分……
但我不嫌弃。
因为楚娅是第一个会关心我胖瘦的，好朋友。
——
晚间，父亲未回。
等我放学回来，餐桌上是一本墨绿色封皮的证书。
上边写着“离婚证”三个字。
袁素晴拿给我看的时候，她说：“你爸和我说，他和你妈离婚的时候，还没这套房子。但这儿写着！商品房归你所有……梁煜野！你知不知道你爸现在惹上官司了。”
我摇头。
长辈不说，一个四年级的我，又如何掺和过问呢……
可他们先前天不是好好的，还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我总以为，父亲与她和好了。
她带着些自嘲地笑：“意思就是你爸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他说你一出生后，他俩就离婚了！实际上是买了这套房以后，才跟你妈协议离婚！处置了这套房子归你！”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袁素晴双手环抱说道：“听不懂？意思就是我哪怕跟你爸离婚，这房子我没份！”
“要不是你爸有几个钱，你以为我想嫁给他？他说过帮我爸还债，我爸才答应我嫁给他！现在日子过得一地鸡毛不说，他自己公司还摊上事被起诉了！我前世欠你们梁家人的是吗！这东西要不是昨晚去你爸公司翻出来，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身躯被晃动着。
我的耳边是模糊的谩骂声。
这屋子其实很冷，冷到没有一丝人情味。
她说，我的校服是她故意又拿回水里浸了。
她说，她不能好过……谁都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