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排冻得太久，已经不新鲜了，她匆匆吃了两口，放下刀叉，擦了擦嘴，问，“那个一直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你吧？”
温言摇摇头，“是我找的人。”
“陈江到底在哪，现在能说了吗？”
“你真想知道？”
“别说话不算话。”
他笑笑，又把雪茄点燃，抽了一口，莫名其妙地问，“前两年，有个高中生为了买一台iPhone，把自己的肾卖了，这事你知道吧？”
她愣了愣，点点头，“知道，看过新闻。”
“这人现在怎么样，听说了吗？”
她摇摇头。
“术后感染，肾功能缺损，三级伤残，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她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
“不是我不想说……”他抿了抿嘴，唇角弯出一道残忍的弧线，“是怕你一旦知道真相，接受不了。他命贱，不值钱，你不一样，你是我花一个亿千挑万选的公司代言……他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你也不用太伤心……我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手术台上，急性肾衰，只剩一张皮了——”
“你放屁！”她一下推开餐桌，站了起来，桌上的高脚杯跟着一震，92年的勒桦翻滚而下，一地赤红……
他看着地上的酒液，又抽了一口雪茄，淡淡地摇了摇头，“你爱信不信。”
“他到底在哪？”
“他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她垂着手，站在餐桌旁，肩膀抖得跟筛糠一样。
“他没钱，交不起住院费，这钱还是我替他交的……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是有条件的……”
说完，他扯开睡袍的领口……在他的胸口正中，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他似乎动过心脏手术。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接着说道，“我不要他的肾，其实，我跟你一样，想要的是他的心。”
屋内极静，能听到头顶中央空调的嗡鸣，他脸上带笑，看着一块冰冷的铁，在他言语的催化下，慢慢瘫在地上，变成一炉柔顺的水……
他是个热心肠，看她不够悲伤，又继续说道：
“你得体谅我，我也是没办法，家里再有钱，凭现在的技术，也造不出一颗能用的心脏，再加上我们这个社会，太封建，太迷信，14亿人，一年捐赠的心，还不到300颗。
“反正他的病也治不好，多活一天也是折磨，我也是帮他，帮他尽快解脱。
“手术之前，他提出要见我，不见我不签字……我是商人，商人都重信誉，既然他有这要求，我就去跟他见了一面。
“那一天，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没什么内容，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我听……
“我是来求人的，没办法，只能当听众。
“那是他的最后一个下午……人快要死了，一般都捡重要的事说，他不一样，他只说你。
“说实话，我早就认识你了……在那个下午，我听他说你的事，听都听烦了……
“太阳落山之后，他提了一个要求，说让我帮他照顾一个人……
“他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就问他，是怎么个照顾法，用不用结婚？
“他摇摇头，说，你就保证她幸福就行了。
“我说，这有没有钱我能保证，这幸不幸福，怎么定义啊？
“他想了很久，最后可能也觉得这事有点难，就说，反正你得帮她。
“我说，那没问题，只要她碰到难事，别管什么事，能帮我一定帮，而且肯定帮到底。
“他说，要是有人对她不好，或者跟她有仇，你也得帮。
“我说，怎么个帮法，要我杀人吗？
“他说，怎么帮，你自己看着办，反正问题一定得解决掉。
“我说，懂了。
“后来，我们又聊到方蓉，我问，这个方蓉怎么办？
“他说，先别动她，让她活着，但不能让她忘记。
“我说，要是她忘了呢？
“他说，那就提醒她，让她永远记得。
“手术过后，按他说的，我找到了这里，把这片地方买下，重新盖了房子，尸体他扔进了粪坑里，我也给处理妥当了。后来，我从外边看着回来，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跟方蓉很像，我就下了车……她没注意到我，还是在护栏旁边站着，就盯着公交车坠崖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问她，你看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扭头就走，我追了过去……
“我其实没想杀她，可是她不老实，可能她是吓坏了，以为我是来找她报仇的，她不知道从哪摸了块石头，一下扔了过来，砸在了我腿上……我也是急了，回去开车，她当然没车跑得快，下了车，我把电棍拿了出来……我真没想杀他，那电棍是我防身用的，因为家里进过小偷，我也得有件趁手的，不然心里没底……把她电晕以后，我用绳子捆了她，扔进雪里，就是想教训教训她，让她长长记性，没想到，这人就不行了……
“临死前，她好像有话要说，我把她嘴上的胶带撕开，你猜她问我什么？
“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是变态，这都是陈江安排的，是陈江想让她永远记住自己做过的事……
“那天她问我什么，你肯定猜不到……她问我，你是不是还活着？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她在电视上看见你了。
“没想到吧，她的死跟你也有关——如果你不是演员，她根本不会死。”
·
铁门打开，一个影子走了出来，垂着头，头发散着，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是鬼，也是头瘦弱的鬼，风一吹，高跟长靴一斜，她就倒了……脸埋进雪里，身子紧贴冰冷的路面，跟张纸片一样。
一群人冲了过来，老邢把她抱在怀里，几只手电一照，她的脸露了出来，像她，又不像她——她的眼睁着，瞳孔是散的，眼底黑洞洞，根本没有意识，眼睑下方还挂着一颗石子，十分尖利，已经扎 进了肉里，鲜血流出来，挂在脸上，蜿蜒曲折，像一条红色的蚯蚓。
“丫头……”
“丫头……”
“丫头……”
老邢一声一声地唤着，一声更比一声急，跟叫魂一样。
她的瞳孔动了动，渐渐缩成针孔，终于聚了光……
“陈江呢？”老刑问。
“陈江……”她重复了一遍，像在发梦。
“你不是来找陈江的吗？”
她呆了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马上挣扎着站了起来，裹紧衣服，弯着腰，一个人顺着来时的路，歪歪斜斜，深深浅浅地走……
她一个字也没说，也没人敢管她，想追她的人都被老邢拦下。
等她爬到坡上，坐进车里，几辆警车紧跟在她身后，一众人屏息凝神，准备处理任何突发|情况。
她启动了车子，出了外环，进了滨海大道，然后一直往港口开，后来又拐了小路，在一个海边的防波堤处停下。
所有刑警下车，看她摇摇晃晃，一个人跨过防波堤，站在一块礁石上……
“刑队……”他们一个个提心吊胆。
老邢靠在车门上，摇摇头，掏出烟盒，点了一支太阳岛，闷着头抽，一言不发。
临走前，她问过温言，“他的墓地在哪？”
温言说，“没有墓地。他亲自交代，人死之后，不立墓碑，不留骨灰，也不用任何人悼念，直接火化，撒到海里。”
她又问，“哪片海？”
温言说，“从二完小，一直到海港小区。”
刚才温言讲的故事，一开始她不信，至少不全信，但到了这，她信了。
这片海，她曾陪他走过无数次，从家里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走回家里……他们曾一前一后，从无数个清晨，走过无数个黄昏……她记得很清楚，冬天夜长，路的尽头是个巷子，他知道她怕黑，总是慢走几步，站在巷口等她……
“现在，能再等我一次吗，真的一次就好……这一次，我一定抓紧你的手，再也不松开……”她望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孤星，问远处的海平面。
海平面没有回答……
她想听的回答，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
她忽然想起了温言最后的话：
“我问过陈江，我说你让我保护的女孩，听上去很坚强，似乎根本不需要人保护。
“结果，他告诉我，其实她的坚强都是伪装的，小时候，只要被人喊一声‘潘金莲’，她都能哭一下午……她活得很矛盾，要强，爱美，又虚荣，怕黑，脑子聪明，但切菜经常切到手……
“我又问，为了这样的人，值得吗？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又问，你们没牵过手，没告过白，更没上过床，你到底图什么呢？为了这样一个浑身都是缺点的女人，真的值得吗？
“天黑了，他看着窗外的夕阳，最后跟我说，没想过值不值得，也不在乎值不值得，所以我才知道，那就是喜欢。”
有时候，一句话就是一根针，甚至一个字也是，她痛得弯下了腰，痛得跪在满是棱角的礁石上，痛得嘶声厉吼，痛得泪流满面……
在黎明之前，她趴在石头上，用手够了够浪花……她想再摸一摸，再找一找，他隐藏在海水里最后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