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可能在他的眼里，能上戏院的，家里都不是一般人，至少不会像我一样，父亲是个杀人犯。
“我沉默，变得无话可说。
“稍停，我站起来，看了一眼手表，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说，学长，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一脸愕然。
“我不想骗他，也不想说实话，尽管气氛无比尴尬，但我还是守住了做人的底线……我曾经在心里答应过陈江，要真诚，尤其是对自己真诚，我们不能低头，要无比骄傲地活……
“我下了台阶，一个人往校门口走，刚走了一半，听见学长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他快步追了上来……
“他说，天太晚了，我送你吧。
“我说，不用，离得不远。
“他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消化一下……
“我说，真不用。
“他笑笑，没事，一起走吧，你说停就停。
“我心里是有些烦的，觉得他像狗皮膏药，可在男人里边，狗皮膏药最难治。他想跟着，就只能让他跟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们肩并肩，一起走了几个路口，中间路过一个菜市场，我停下，买了一些蔬菜，还有水果。
“他吓了一跳，一脸吃惊地问，你平时都是自己做饭吗？
“我点点头，说，我喜欢做饭。
“他后来又说了什么，我忘了，大概意思是夸我，会做饭，自理能力强之类的。
“后来，又往前走了一阵，到了弄堂口，我停下，转身告诉他，学长，我到家了。
“他笑笑，跟我挥手，也没有继续跟的意思……他是懂分寸的，这点我还算放心，可是，等挥完手，他没有转身，人直接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弄堂里藏了什么怪物……
“我也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也愣住了……
“黑黢黢的小巷，只亮了一盏黄黄的灯，一个高个子的人，提着一个塑料编织袋，正站在灯影里，鸭舌帽压低，五官轮廓看不清楚……
“我知道……就算把五官遮住我也知道，那就是陈江。
“他没有看我，在原地站着，一直盯着我旁边的学长……那是怎样的眼神，里面有怎样的情绪，我无从揣测，或许只有男人才懂……我只是感觉心脏砰砰地跳，嘴唇发干，像是丢了魂，我朝他跑去……
“我越跑越快，距离跟他越拉越近，四目相接，我看见，他眼里的光猛然一灭……
“如果跟欢城比，上海的一月不算冷，就算入了冬也没有雪，我站在街上，风一吹，雪花却从我的额头、眉间，缓缓坠落……
“人走了，街空了，等我醒过来，学长早已没了影子，只有陈江，还在原地站着……我有些失语。
“过了一会，他先开了口，若无其事地笑笑，说，走，回家吧。
“说完，还是跟原来一样，默默转身，开始迈步……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又停了一会，我没话找话，问，你怎么来了？
“他停下脚步，说，来看奶奶。
“我点点头，没再做声。
“其实我知道，他不光是来看奶奶……他是知道我快放寒假了，是想接我们回家。
“那条巷子，又深又长，我们肩并肩，安静地走，影子被路灯拉着，忽长忽短，我看着我们，忽明忽暗……
“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我停下，拉住他。
“他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我说，你等等，我得打个电话。
“学长的号码我没有，掏出手机，现找人要……问了一圈，最后一个学姐告诉了我，没有犹豫，我马上拨了过去，电话很快通了，我自报家门，说，学长好，我是顾加衣。
“学长愣了愣，问，怎么了，加衣？
“我说，今天谢谢你。
“他笑笑，说，没什么，不用客气。
“我又说，我们刚认识不久，还不熟，算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没必要送我回家……
“说到这，学长也懂了，慢吞吞地问，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我说，没错。
“学长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点点头，说，我懂……学长晚安。
“这通电话打完，我抬起头，堂堂正正地看向他……
“我说，陈江，我们回家吧。
“他愣了愣，轻浅地点了点头，还是站着没动……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着头，笑了一下，刚才眼里暮色沉沉，现在，终于有点光了。
“他没说话，转过身，默默地走，到了门前，我掏出钥匙，正想开门……这时，忽然听见他说，其实刚才那个男孩……挺好的。
“猝不及防，我的手悬在半空……
“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就在刚才，没有征兆，没有来由，他用一句话，就把我弄哭了。
“我扶着门，低头握着铜锁，看着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沉沉地砸在门口的石板上……
“他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问，你还相信我吗？
“他说，当然相信。
“我说，相信就好。
“停了停，我又说，刚才他在电话里问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你说……是吗？
“我背对着他，等一个答案，一直等了很久……
“最后，我妥协了，打开门，点火做饭，他坐在椅子上，面朝一扇窗，一言不发。
“饭做好了，放在桌上，我没敢开灯，他也一样……我们心照不宣，趁着黑吃。
“吃完饭，他去洗碗，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我觉得，刚才终究还是太露骨了些。
“后来，过了没两天，放了寒假，我们直接回了马戏团。
“双人舞跳久了，没了新意，观众也不爱看，又临近春节，红姐要求我们换音乐，换演出服的颜色，换舞蹈动作……最后，连绸子也一块换了，都换成红色，喜庆……网上这段视频，应该就是那时候拍的，我还有印象，配乐是《带我走》，杨丞琳的歌，当时正火。
“我有舞蹈基础，大学也没扔，常常去练功房，怎么排舞，红姐不管，全部交给我……其实我也藏了私心，让陈江跟我扮成一对恋人，我们在空中旋转，相遇，分离……
“舞蹈的最后，我让他抱着我，从天空缓缓降落……灯光转暗，我们面朝观众，鞠躬，谢幕。
“这首曲子，我们大概跳了一个月，进了腊月，马戏团又要转场，等新年一过，我也要回到上海，继续上学……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总觉得心里发堵……我不想跟他分开。
“临近转场，最后的几跳，我越跳越累，越跳越放肆，音乐结尾，我松开红绸子，跳向他，用手环住他的身体，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杨丞琳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我们越贴越近……《带我走》的歌词，像是咒语，也像杨丞琳的呼唤……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带我走……带我走，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都将成为泡沫，我不怕，带我走……
“我悬在空中，打着颤，一字一句，慢慢被念红了眼睛，我说，陈江，带我走吧。
“他吓了一跳，问，去哪？
“我说，去哪都行。
“他说，你疯了……我是杀人犯。
“我说，我不在乎。
“他像是哭了，全身的肌肉绷紧，可是，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他太痛了，痛极了……他悬在高空里，只用一只手，就把我抱疼了。
“那天晚上，收工回来，刚走到出租屋门口，他忽然停下，没有开门，而是转身看着我，表情郑重地问，加衣，等过完这个年，我再陪你看一次烟花，好不好？
“我说，好啊。
“他又说，等你开了学，我就去自首。
“我一下愣住了。
“他把头一低，笑了一下，又说，对不起。
“我的眼睛一下红了，我不想听对不起……最后，我说，我等你。
“他没有回应，就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身，打开门，默默地开窗通风，默默地收拾家里，默默地给奶奶翻身，清理排泄物……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变了，变得跟狮子一样……命运朝他挥舞着鞭子，一开始，他是个战士，高傲地反抗，可时间长了，他变得驯服了，不爱说话了……
“有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骨子里是不会变的……真的吗，我还是有点怀疑……如果人人都跟他一样，人人都经历那么多坎坷，还会对命运保持天真吗？有的人从不许诺，也不听别人许诺，骨子里，就是不信人的……有错吗？
“少年再天真，也不算男人……男人不是那样的……至少我觉得不是……
“那天，我们吃完饭，在院子里看了会月亮……
“我问，听说又要转场了？
“他点点头，知道这次去哪吗？
“我说，不知道……红姐说了？
“他说，嗯，要去欢城。
“我吓了一跳，欢城……欢城你能去吗？
“他笑笑，没事，去的地方是欢城的郊区，那个天女庙，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我们经常在那看烟花。
“他说，嗯，那里马上要开庙会了……
“后来，没过几天，红姐让他收拾东西，跟大部队先走……因为要搭场地，都是力气活，女人干不了，团里又缺男人。
“他走之后，没过多久，我租了一辆车，带着奶奶，住进了欢城的一家宾馆……因为他要自首，所以我们没敢回家，一旦被人抓住，就不是自首了。
“现在想想，一切都是命，都是谜……
“我跟他的故事，注定要在欢城开始，似乎也注定要在欢城落幕……
“欢城啊欢城，多么讽刺的名字……自那以后，这座城市留给我的没有欢乐，只剩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