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陆鸣觉得这话对，也不对，得分开看，比如说，刑侦剧……早年的刑侦剧，很多都脱离现实，破案迅速，犯罪分子全是工具人，就跟没有脑子一样，重点突出警察的聪明，还有威风……现在，时代变了，有了天网，大数据，DNA，各种微量物证的检测工具，按理说，警察破案更快了，可刑侦剧又变了——嫌疑人变聪明了，也显得警察变笨了，一群人，被一个人耍，就是抓不住……可陆鸣觉得，这反倒是更贴合现实了。
干刑警这行，比起爽，更多的……还是熬。熬着看录像，找指纹，搜集DNA，熬着东奔西走，寻找各种线索，也熬着二十四小时监控，等待嫌疑人再次犯案……
熬，总是苦的。没有人愿意熬。
从早晨起来，欢城就在下雪，一直下到黄昏。他在温言别墅外的监视车里坐着，三个人，两个大烟鬼，一直抽个不停……
白将的味道，就算不抽，光是闻一夜也受不了，没办法，他把车窗开一条缝，比起透气，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
凌晨六点，两位同事熬不住，轮流下车撒尿，回来的路上，把腰一猫，车门打得啪啪响……
“怎么了？”陆鸣问。
“出来了。”一个人悄悄地说。
陆鸣感觉太阳穴一紧，眯着眼往前凑了凑，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远处一道车灯闪过……
“是他吗？”
“应该是。”两个人慌忙上车，“这村里轿车不多……陆队，跟不跟？”
陆鸣点点头，表情坚决，“开快点，别跟丢了。”
狭窄的村道上，两车同时加速，追了几分钟，在一个红绿灯处，终于看到了前车的标志，是阿斯顿·马丁没错。
出了外环，车子没上高速，而是驶向老城区，钻进一片开放的住宅区，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单元门前，车窗落下，点了一支雪茄，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开车开累了，随便抽两口，没过两分钟，车窗关上，雪茄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坠落在烂泥里……
陆鸣没着急，在原地等了等，大概等了一刻钟，温言始终坐在车里，像是睡着了……
“这是……干啥呢？”开车的小王回头问。
陆鸣摇摇头，心里隐隐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片刻之后，看温言还没动静，他打开车门，“我下去看看……”
雪后的空气森冷，他缩了缩肩，羽绒服的拉链拉高，连体帽也戴上，遮住半边脸……他一直贴着楼边走，尽可能地跟阿斯顿·马丁拉开距离，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小区很老旧，已经有些年头了，一共四层，一楼全是商户，清一色的卷帘门，二楼以上住人，阳台镶满防盗窗，温言停车的地方，就正对着一个楼道口，旁边有一家纹身店，店名只有一个字，叫“隐”。
因为前两天刚跟温言见过面，陆鸣不敢多看，假装过路人，径直往前走，在尽头找到一家早餐店，卖油条，豆浆，还有包子，生意不错，客满，桌子根本不够用。
他走进店里，要了六个包子，三杯豆浆，装进塑料袋，揣进怀里，用手机扫了码，正往回走，与阿斯顿·马丁重叠的刹那，从楼道里出来一个人，身材中等，穿深色外套，大背头，走路有点外八，隔得远，还没来及看清相貌，一个黑影闪过，宛如一道闪电，男人瞬间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连串恐惧到极点的惨叫……
陆鸣定睛一看，攻击他的东西体型硕大，毛茸茸地，跟牛犊一样，任凭他如何挣扎，手脚并用，也不能把那东西从自己的脖颈处推开。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只看一眼，陆鸣就一清二楚，它是温言的狗，黑头白身，嘴尖额平，一只没人要的杂种。
此时的欢城，还在梦里，还没完全睡醒，陆鸣觉得眼前一灰，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跟不远处白色的利齿一样森然……
动不了……
完全动不了……
他咬了咬牙，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在警校学过的知识……
片刻之后，他扔掉早餐，脱下羽绒服，朝那条疯狂的巨犬冲了过去……对准狗头，一把兜下……
刚才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教官的话：遇到疯狗咬人，千万不能以暴制暴，首先要做的，是剥夺视野，让它变成瞎子……再凶的狗没了视力，也会惊慌失措，这是它的本能，也是让它松口的最快办法。
很快，陆鸣用实践证明了理论的可靠——视线刚被剥夺，不出三秒，这条叫“黑白”的狗就松了口……可是，与此同时，他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狗的体型太大，头跟南瓜一样，力气也大，左甩右摆，他根本控制不住……
失控，只在一瞬间发生……下一秒，硕大的狗头对准他，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挡在身前……
人的血肉，在自然的野蛮力量面前，真的是不堪一击。
好在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两声枪响……□□，枪口的白雾还没散……他回头，先看了看伤者……中年男子全身痉挛，瞳孔放大，鼻翼翕张，脖颈处有几个小孔，血流如注……稍停，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血肉模糊，已经不像自己的手了……那狗立起来，身体后转，似乎还想攻击拿枪的人，还没发动，后肢一软，忽然趴在地上，嘴里一阵哀鸣……
这时，阿斯顿·马丁的车门开了，一只脚滑出来，黑色的皮鞋踩进雪里，三十岁的温家少爷，穿一身白，三七分头，脸上莫名的惊诧，“啊呀呀，这是怎么了？”
□□收好，一只拳头抡过去，还没到眼前，被人横空拦下……
“草你妈，怎么了，你不知道怎么了？”
温言笑了笑，低头看看陆鸣，再看看狗，“真是对不住，这畜生……趁我听音乐，自己把窗户打开了……这样，我全责，全算我的……”
“你|他|妈……”
小王还想伸手，马上被旁边的同事按下，陆鸣也摆摆手，示意他冷静。
“赶紧打120！”陆鸣指了指远处的伤者。
小王哼了一声，掏出手机，同时用手指着温言的鼻子，“这事没完！”
温言笑笑，也不生气，“都说了，我全责……赶紧送陆警官去医院，要不用我的车……”
“不用……”陆鸣挣扎着爬起来，“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狗吧。”
“是是是……遛狗该牵绳……该牵绳的……”
欢城不大，清晨的人也不多，但架不住有枪声……枪声一响，不出十分钟，街上比过年还热闹。
和无数街坊一起出现的，还有无数只手机，无数个摄像头，无数个自媒体……
干警察的，自然知道舆论的厉害，救护车来了，赶紧把人送走。温言也瞅准时机，弯腰抱起黑白，想塞到后备箱里，没想到，车门刚打开，就被留守的人拦了下来：
“这狗不能带走！”
温言讨好地笑笑，“警官，这好歹是条命，你们就先让我把它救活，它还得听审判呢……哪怕判它死，也得先让它活着不是？”
一句话，给留守的警员整懵了，阿斯顿·马丁的尾灯一闪，也没反过味来……
·
第一审讯室坐着顾晚星……
第二审讯室坐着温家少爷……
省城刚调来的队长，手上缠满纱布，躺在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
隔壁ICU，一位市民被狗咬伤，正在抢救……
“今天几号，过节是吗？”老邢看着窗外越阴越沉的天，忍不住问。
烦心的事还不光这些，狗咬人，警察开枪打狗的视频已经被传到了网上，里面还有温家少爷的脸……
舆情沸腾……现在警局的外边已经停满了车，很多是外地牌照……
“来得真快……霉……真|他|妈霉到家了。”老邢在心里骂。
第一审讯室，气氛焦灼，陶然一开口，语气咄咄逼人：
“顾晚星，原来我们就问过你，陈江去哪了，你一直说不知道，现在怎么解释？”
顾晚星耷拉着头，一个字也不说。
“为什么你会跟陈江在马戏团跳舞？”
“……”
“我警告你，在证据面前，沉默是没有用的。”
“……”
“行，那我换个问题，陈江来到欢城，住在哪？……这你总知道吧？”
“知道，马戏团。”
“住了几天？”
“忘了。”
“你呢，你住在哪？”
“我当然回家住，要照顾老人。”
“据我们了解，你家的房子早就被你卖了，你说的老人，也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照顾她，难道陈江一次没回来看过？”
“没有。”
陶然冷笑，“我警告你，在这说的话，每一句，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的身份特殊，要不，再想想？”
“反正我不记得他来过。”
“是吗？”
“他是杀人犯，怕被你们抓住，不回来也正常吧？”
“你还知道他是杀人犯……那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犯法吗？”
“嗯？”
“跟杀人犯在一起，犯法吗？”
“你……”
·
案情重大，社会的关注度极高，审讯的时间自然也长，方方面面都要问，市局把所有精英都派上，从下午一直审到深夜……等两班人出来，一照面，全都黑着脸……
一组人说，“这个顾晚星，原来我还挺喜欢她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到了审讯室，往椅子上一坐，脸不红，心不跳，就跟喝茶吃饭一样……有这样的明星吗？”
另一组人靠在椅子上，捂着脸，“这温家少爷也一样，嘴比铁都硬，人倒是谦虚，问什么就答什么，可到最后，一看笔录，没一句人话。”
审讯顾晚星的人问，“那他怎么解释大清早开车去老城区？”
“人说了，去吃包子。”
“吃包子？”
“对，说是老城区的包子好吃。”
“好吃他不下车，在车上墨迹什么呢？”
“说是累了，睡着了。”
“车里监控呢？”
“没监控……查了，被这孙子早卸完了。”
“这狗咬人，他总得负责任吧？”
“人说了，全责……给钱，要多少给多少。”
这话说完，忽然没人吭声了。
人摆不平的事，用狗，狗摆不平的事，用钱。
“这温家少爷，聪明……”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说。
“唉，有钱真好。”旁边的人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