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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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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盛夏,知了趴在树上叫个不停,奶奶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还盖着冬天的棉被,她明显瘦了,双颊塌陷,眼睛紧闭,嘴唇张成了O型,像一条旱地的鲤鱼……

“我站在床边,发着抖,小心翼翼地喊她……

“我等了等,她只是皱了皱眉,眼皮颤了几下,大概想睁眼,但是没有力气。我这才发现,那天的梦是真的,她是真的快要死了。

“后来,我伸了伸手,想把被子掀开,想让她凉快一点,可刚掀了一半,就直接哭了……她是裸着的,只剩一把骨头,下身还有排泄物,根本没人清理。

“我找来院长,让他看自己的‘杰作’。院长很不好意思,赶紧喊来护工。护工想把人抱起来,可试了试,发现已经生了褥疮,骨肉跟床单黏在了一起,个别地方,还生了蛆……

“我再也受不了了,推开所有人,自己跪在地上,用棉棒蘸着碘酒,一点一点,弄开了床单……

“等我从房间里出来,院长正站在门口,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我问,她孙子把人送到这,一次也没来过吗?

“院长摇摇头,来,经常来……

“我问,多久来一次?

“院长支支吾吾,两个星期……一个月……他说工作的地方远,来回不方便。

“我又问,既然经常来,那为什么让她盖棉被?

“院长脸一黑,扭头问同屋的老太太,是不是你弄的?

“那老太太笑了笑,牙是黑的,她说,她太臭了,俺晚上睡不着。

“在那句话之前,对于养老院的老人,我还是充满同情的,觉得人都是好的,只是命不好,可从那天以后,我不这样想了……里面有些人是好的,但有些人不是,比如那个老太太,她就该烂在那里。

“按理说,把人伺候成这样,我要带走,应该没人敢拦,没想到,院长竟然不同意,说我不是监护人。

“我说,你有她孙子的联系方式吧?

“院长点点头。

“我又说,那你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你问问他,我算不算监护人?

“院长笑笑,表情很狡猾,缩了缩脖子,电话拿起又放下,找各种理由,反正就是不打。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法,还是因为钱。

“停了停,我又说,今天人我可以不带走,但明天,我一定会带警察来,让他们看看,你这是不是虐待老人,犯不犯法……还有,到底有没有资格办养老院……

“院长的脸红了,表情很凶,最后警告我:以后别送了,病成这样,没人愿意收。

“我笑了笑,说,没人愿意收,你怎么收了?

“他低了低头,不说话。

“我又说,她有个孙子,人在外地,来往确实不方便,但人很孝顺,钱没少给吧?

“院长张了张嘴,大概想说他不是为钱,可那句话,他始终没说出来。

“我懒得理他,直接包了辆车,去医院拿了药,让医生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

“我是想办住院的,毕竟我不懂护理,可医生说,人满了,没有床位,还说她没事,不需要住院。

“人已经那样了,怎么可能没事,但我已经长大了,懂一些人情世故了,知道医生也有作难的时候,他们是怕人死了,怕我扯横幅讹他,最后,没办法,我只能把她拉回来。

“当天晚上,电话响了……

“那时候,我安了个座机,主要是为了报警方便,我怕那群人再找来。那个座机号码,陈江是知道的,我告诉过他,可从他走后,一次也没打过……

“他是真狠,我有点恨他,我想不通,难道他就不想我吗,难道他的骨头里……就没有一颗红豆吗?

“那通电话很特别——那是我们打过时间最长,说话最少的电话。

“开头,他的声音很轻,有明显的愧疚感……我扶着墙,听见了,又像没听见,我只是觉得累,又觉得恨……我咬牙切齿,视线逐渐模糊不清……最后,握着听筒,靠着墙,慢慢滑在地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其实他也一样,开头讲一句,后边全是沉默,但就是不挂电话,一直躲在那头,安静地听我哭,听我把骨头里的红豆,一颗一颗,一粒一粒,扣出来,揉碎在地上的声音……

“最后,我投降了,我发着抖告诉他,我说,陈江,你回来吧,我想你了……

“那一天,我们不该那样沉默的,我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讲,我想问他,你不是说这辈子最疼你的人不是妈妈,是奶奶吗?你不是说从小到大,你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奶奶给你的做的吗?你不是说她不像奶奶,更像妈妈吗?你迟到,早退,旷课,杀人,不都是为了她吗?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为了一个顾加衣,就把她扔到养老院了?你这个骗子……就为了一个顾加衣,值得吗?

“第二天,他回来了。傍晚进的门,背了一个双肩包,面无表情,眼底全是血丝。

“我们站在奶奶的床前,很久很久,谁也没说话……

“到了深夜,奶奶睡着了,他从卧室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给他倒了杯茶。

“他说,加衣,明天我就回去了……

“我吓了一跳,问,回哪?

“他说,马戏团。

“我说,这么急?

“他说,最近很忙,不能请太长时间的假。

“我又问,那奶奶怎么办?

“他说,跟我走。

“我说,她都这样了……

“他说,别管她怎么样,那都是我奶奶,你没这义务……放心,这次我带她回团里,不会再送去养老院了。

“我说,你那么忙,怎么照顾她?

“他说,我问过红姐了,不能住团里,但可以租房子,她给补贴一部分……我会做饭,虽然不好吃,但不耽误……我能把她照顾好。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空荡荡的……我不是舍不得奶奶,奶奶病到这种程度,已经不会说话了,我是舍不得他……他要走了……我的陈江又要离开我了……往后,我又是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放在一般女孩身上,也许应该高兴,无论奶奶,还是他,都是累赘,都是不被这个社会接受的人。奶奶病了,他也病了,只是接受治疗的地方不同罢了。

“学表演,考戏院,当明星……这是我妈给我选的路,我走了,并且走得不错,已经快能看到光了……九月,我就要去上海,拥抱新校园,新同学,还有新未来……毕了业,我就能进剧组,甚至不毕业也行,我马上就能靠知识赚钱了……

“可是,这么好的一条路,在那一天,我忽然不想走了……

“凡事都有代价,这道理我懂,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这代价的一部分,同时,我也明白,这条路之所以那么通顺,是因为他抱着奶奶,走向了另一条路,一条永远不见光的路,一条没有我的路……

“我的心慌了,眼睛也红了,突然有点怨恨长大……人一旦长大,就要面对社会身份的巨大落差,我们似乎……谁也回不去了。

“我捂着脸,不想面对这个决定,这时,我听见他说,加衣,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头已经点了下去。

“第二天,我们租了车,拉着奶奶,带了很多东西,去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城市。

“到了地方,我们在宾馆住了两天,然后找了一个院子,红砖青瓦,离马戏团很近,房租也便宜,只是房间很简陋。

“记得是一天早上,他带我出门,去了附近的批发市场,买了两套窗帘,特别厚,全遮光的那种,价格也非常贵。

“我不明白,不过是租个房子,用买这么好的窗帘吗……我觉得他变了,变得有点变态,有点不可理喻,我们吵了架,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在前面走,气呼呼的,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回到租的房子里,他也不理我,踩一个凳子,硬是把窗帘装上了,前门一套,后窗一套,全在我屋里,两个窗帘一拉,屋里一点光没有,像是入了夜。

“我更生气了。

“我问他,后窗有围墙,又没人偷看,你装窗帘干啥?

“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忽然有点怕,觉得他的皮还是陈江的皮,肉也是陈江的肉,声音也是陈江的声音,但灵魂、思想,早已慢慢变质,腐坏,他已经成了恶人,想把我当成宠物,当成金丝雀一样养着……

“这么过了两天,我一直提心吊胆,后来,一天早上,我刚睁开眼,发现枕头旁有一只蝎子,就趴在墙上,离我的脸不到十公分……我吓坏了,尖叫着打开门,跑了出去,睡衣也没来及换,等到了他门前,一下撞进他怀里……

“他抱着我,慌张地问,怎么了?

“ 我说,蝎子……蝎子……墙上有蝎子。

“他松口气,回屋拿了一本书,走到我屋里,一下把蝎子拍死了……他捏着蝎子尾巴,看着我,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我扭头,看了看墙,那片蝎子呆过的区域,发现蝎子的血是青的,印在墙上,像是发了霉的白纸。

“他说,咱们换个房子吧。

“我摇摇头,说,不用。

“他又问,你晚上能睡得着?

“我说,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这时,盛夏的阳光落下来,洒在他的脸上,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我清楚地看见,刚刚在他的瞳孔深处,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伤……我忽然放下了心来,知道他没变,他还是陈江。

“那天下午,他带我去了团里,一个市区的广场,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我算是家属,不用买票,他直接让我进去,坐在最前排,还递给我一桶爆米花,一瓶橘子味的汽水,然后,他去后台换衣服,马上就轮到他上场了。

“那种马戏,你可能没看过,一场下来四十分钟,演完就清场,打扫卫生,收拾道具,随后紧锣密鼓地重新检票,开始下一场……因为票价便宜,也就三四块钱,所以来看的人很多。

“陈江负责的工作,就是在那四十分钟的时间里,表演一段单人舞,类似空中飞人,手里拿一根绸子,在十几米高的地方不断盘旋……

“我本身就是学舞蹈的,一看就明白,那种舞,说是舞,其实就是杂技,不需要多少技巧,有胆量,有力气,谁都能跳。

“那天,他从下午一直表演到晚上,最后一场结束,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穿一身红,陈江当时正在收拾卫生,看她过来,也赶紧凑上来介绍,我这才知道,她就是红姐,这个马戏团的老板。

“说得再仔细一点,她应该是前任老板的女儿,老团长患癌,没办法继续经营,这才把她叫回来。她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泼辣,原来是一个市歌舞团的主跳,还是事业编,也是个苦命人,本来有大好的前途,却被老团长连累了——爹是亲的,工作再好也没用,毕竟每个月的工资是死的,连长期化疗的零头都不够。

“那天,见面第一句她就问我,丫头,会跳舞吗?

“我不敢回答,看了看陈江。

“陈江摇摇头,说,她不会。

“没想到,红姐根本不理他,又问,

“我张了张嘴,刚想回答,陈江又说,都说了,她不会。

“红姐是老|江湖,拿眼斜他……

“我知道陈江脾气不好,怕他们吵起来,赶紧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跳舞?

“红姐笑了笑,说,我能看出来,你有童子功,走路的姿态跟别人不一样……我也是从小学舞的,这地方,只有我懂。

“我点点头。

“她又说,你能跟小江搭个伴吗?

“我说,我考虑考虑。

“她还没出声,陈江就插了话,说,不行,这上边太高了,摔下来会死人的。

“红姐冷笑,说,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能让她摔下来?

“陈江脸一红,不说话了,用手拽了拽我的衣服,使的是暗劲,都快把我衣服拽烂了。

“红姐看见了,又笑着说,就算真有个万一,下边不还有绳网呢,人还能摔在地上?

“陈江嘴笨,讲道理肯定讲不过她,但能看出来,他是动了真气,沉着脸,目光如剑。

“我不想让他跟人翻脸,尤其因为我,赶紧打圆场说,我是学现代舞的,这种舞,没跳过。

“红姐说,这舞不难,你又有底子……我敢保证,只要你有胆量,握得住,稳得下,音乐一响,随便跳……你能比任何人跳得都好……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最后,她说,你考虑考虑吧,你们俩搭伴我也放心,工资肯定多给,别说两份,效果好,三份四份都行,还有额外的奖金。

“说完这些,红姐走了,马戏也散了,我和陈江肩并肩走回去……我们很少肩并肩,那天是个例外,他的嘴像机关枪,脖子歪着,一路上讲个不停……他急了,生怕我答应……或许人急了都一样,都是话痨……

“后来,在一个红绿灯处,我忽然停下,转身告诉他,说,我想试试……

“他一下愣住了。

“我又说,反正都是打工……发传单不累,但是赚不到钱,跳舞是我的特长……能靠特长赚钱,为什么不试试?

“他说,不行,太危险了。

“我说,我相信你。

“他说,我一个人都觉得累,要是再加上你,我怕接不住。

“我说,下面有网,我看了,边缘有一道缝,只要躲开那道缝就没事。

“他说,万一呢……凡事都有万一。

“我说,也对,就像发传单,前些天,还有个女孩被车撞了……要是都怕这个万一,那人人都不用出门,不用工作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懂我,我也懂他,这种懂是互相的。他固执,也知道我其实跟他一样,我们一样固执——自己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还有点兴奋,觉得自己终于能上班,能挣钱,能帮他了,可他不一样,臭着一张脸,出门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我有点气,明知故问,不去上班吗?

“他摇摇头,不去,今天休息,我请假了。

“我吓了一跳,又问,为什么请假?

“他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问,去哪?

“他说,到了就知道了。

“走到大路上,他找了一个站牌,站着等公交,公交很快来了,是开往临市的,他抬脚上去,回头喊我,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上了车,坐在了他的旁边。

“那辆车晃晃悠悠,走了好远,从早晨走到中午,我们才下了车,落脚点都是人,四周商铺林立,似乎是一条步行街。

“我拉住他,慌慌地问,来这干吗?

“他笑了笑,说,大学快开学了,我还没送你礼物呢。

“我愣了一下,心底忽然一酸,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想笑,又想哭,很矛盾。

“高考结束,那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要送你礼物,你都上大学了,考得那么好,应该有个礼物。

“我低下头,无力地摇了摇,说,我不要。

“他没吭声。

“过了一会,我抬头看他,他站在光里,眼神熠熠,周围车水马龙,他像尘埃里的一棵树,站得笔直……

“我说,陈江,我真的不要……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笑了,眼底掠过一丝秋风,喑咽发苦。片刻之后,他抬起手,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说,我真不要,你别乱花钱,我不稀罕洋娃娃,也不稀罕化妆品,香水,衣服……

“他摇摇头,说,我要送的,不是这些东西。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远,他忽然停下,站在一幢大楼前,抬头往上看……我也跟着看,发现楼很高,招牌闪亮,上面印了很多字,其中有四个字,一下刺痛了我的眼:

“无痕祛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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