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是小年这一日里最重要的活动，除了供奉糖瓜、糕点，还要换灶神画像。把旧的灶神画像揭下的同时，家家户户都要“请”回一帧新的灶王像。

祭灶仪式结束后，路阮当先走出厨屋，一眼瞥见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赶忙上前将她拉到一旁，当头问道：“瓶儿，你怎么还没回去？过小年也不在家里过，仔细回去后你爹娘敲打你。”

瓶儿毫无所谓道：“我已经跟家里人说了在土楼村，他们知道我与你在一处，也就没再说什么。何况，我看后厨里杀鸡宰鹅的，想来晚膳肯定很丰盛。好不容易逮着一回，我可不能轻易错过！”

“路家如今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要在这里蹭吃蹭喝的，就不能给我们省一点口粮么？”瓶儿一把抱住路阮的一只胳膊，决绝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今儿是不走了！”

二人正闲聊着，只见路静紫缓步走了过来，冲着路阮道：“亏得大姐姐说一嘴，我才能得了几吊压岁钱，到时托村里人去城里赶集时买两斤糖瓜尝尝，好歹甜甜嘴。”

路阮笑了下道：“妹妹说笑了。你这张樱桃小嘴就是不吃糖瓜也够甜了。”路静紫笑道：“大姐姐谬赞，妹妹愧不敢当。不管怎么说，妹妹还是要多谢大姐姐。至于怎么谢呢，待会儿大姐姐就知道了。”话毕阴沉着脸走开了。

瓶儿望着对方渐渐走远，努了下嘴道：“二小姐鬼得很，不知道心里又在出什么幺蛾子？待会儿陪族中的长辈用膳，你可要当心着点！”路阮道：“我才没工夫理她！反正过完这两日，我就要走了。”

二人回到土屋里，路阮四下一望，“喵喵喵”地唤了几声，逗引道：“小顽皮！我们要吃大餐去喽！你再不出来，就不带你去啦！”忽见窗台上白光一闪，雪团儿猛地伸长了脖子钻了出来。

瓶儿笑道：“果然是只贪吃猫！一听到有好东西吃，就立马出来了。从来也没见你抓过一只老鼠。”路阮上前将它抱在怀中，安抚道：“我们家雪团儿才不抓老鼠呢，对吧？这几日顿顿白菜萝卜真是委屈你了。赶明儿跟我一起走，到了那里全是好吃的，包你餐餐都有鲜美的鱼吃。去不去？”

“喵呜！”雪团儿欢快地叫了出来。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间较大的土屋内，只见桌椅早已摆好，足足有七八张桌子，好多路家的族人都已提前来了，准备一起热热闹闹过小年。下人们也在下首开了两桌，一起热闹。

路阮跟瓶儿分开后，直接坐到了首席上，周围是几位族中的长辈和叶春惜、路静紫、路静恭几人。没一会儿，吃食就端了上来，不过是寻常的鸡鱼肉蛋之类，对现在路家的人来说却已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众人全部入席后，路阮以当家人的身份站了起来，环视了众人一眼，随即开口道：“路家的长辈们还有在座的大家，今儿是小年，过去的几个月来路家经历了很多事，现在才算稍稍安定下来。往后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我相信日子会慢慢变好的。在这里我通报一条重要消息：关于我爹爹临终交代的调查‘翻身局’一事，目前已经有了眉目。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我们路家没有输。迟早有一日我们还要重返鹅城！”

坐在路阮右手边的路静紫当先鼓起掌来，随后众人也都跟着鼓了掌。路阮适时地举起酒盅，扬声道：“来！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泰、万事如意！”

路静紫当先端起了酒盅，道：“不愧是当家人，场面话说的就是漂亮！看来这几个月在外面长进了不少啊！”随即又冲着众人道：“路家的各位长辈们，我路静紫刚巧今晚也有一条重要消息要播报。我们的当家人方才说要带领我们重返鹅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当家人已经跟萧家少爷暗地里勾搭上了。估计等我们重返鹅城后，就要吃他们二人的喜酒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土屋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皆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路阮。叶春惜故作惊诧地道：“静紫！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没的败坏了我们当家人的名声！再怎么说我们当家人还是一位尚未出阁的姑娘，名节至关重要。”

路静紫咄咄逼人道：“若无真凭实据，我也不敢在这里胡说！若是旁人倒也算了，以大姐姐的年龄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有个意中人什么的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她的意中人是谁呢？是我们路家大仇人的儿子！他就是萧家的小少爷——萧迟！”

话到这里，路静紫停顿了一下，凝视着路阮道：“我想请问我们的当家人，父亲尸骨未寒，还有那么多逝去的族人。你不思报仇，却跟仇敌的儿子私底下勾勾搭搭。你就是这么当路家的当家人的？”

坐在下首的瓶儿直接站了起来，厉声道：“二小姐！你血口喷人！大小姐根本没有做过！路家的长辈们都知道，二小姐素来与大小姐不合，此言明显是故意栽赃大小姐，请大家千万不要相信！”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忠仆啊！”路静紫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拿手指着路阮道，“两日前的晚上，在老管家的屋里，你敢说来的那个少年不是萧少爷？你当时还准备了土鸡火锅请人家吃来着。怎么样？大姐姐，我没说错一个字吧？”

眼见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路阮身上，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小姐，你方才说什么？我老头子耳背没听清楚。你说两日前的晚上大小姐在我老头子屋里吃饭？还请了外人？根本就没这回事呀！”

众人顿时又蒙了，目光又聚焦到了老管家身上。老管家抱拳道：“蒙大小姐盛情，我老头子跟老婆子一起过来凑热闹。那晚我们老两口吃的咸面疙瘩汤，由于天冷，早早的就上床睡下了。屋里根本没人啊。”

路静紫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尖声道：“你在撒谎！那晚我明明瞧见你的屋里灯亮着，萧少爷带着一个小跟班走进去的。现在你却矢口否认。我大姐姐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么替她遮掩？”

老管家轻咳一声，道：“二小姐，我老头子在路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会不会说瞎话相信大家伙心里最清楚。”众人纷纷窃窃私语，显然是不再相信路静紫的话了。路静紫气得杵在原地，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管家扬声道：“今儿是小年，咱们大家伙别扫兴，乐呵起来啊！我老头子还要高高兴兴喝几盅呢！”众人只当路静紫是跟自己的姐姐怄气，不再理会，而是开始吃喝起来。

满屋子就剩路静紫一人杵在那里，显得格外突兀。路阮低声道：“妹妹坐下来吃东西吧，别使性子啦。”路静紫心里气得不行，想直接离场，可是那样又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只得忍气吞声坐了下来。

路阮微笑着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低声道：“妹妹就是这么谢我的？”路静紫恶狠狠地道：“你别得意！我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老管家会来这么一出。早知我那晚就该拉着族里的长辈们抓你现行！”

“可惜喽！过两日我就要走了，你到哪儿抓去？”路阮拿筷头指了指她碗里的排骨，道，“赶紧吃吧！这可不是每日都能吃到的。妹妹，我还是要真心劝你一句，一笔写不出俩‘路’字，日日窝里斗算什么本事。”

路静紫直接将碗中的排骨夹出来丢在了桌子下边，忽觉脚边有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缩了下腿，低头一看是雪团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踢了过去。不料却踢空了。她再去看时，那猫儿已经口衔着那块排骨闪到角落里吃去了。

路阮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凑过来低声道：“连只猫儿你都跟它计较，我也真服你了。是不是还在记着镜湖旁没有抓着它？告诉你，它可比你聪明多了！”路静紫气得再也控制不住，将筷子一撂，翻身快速走了出去。

路阮扭过头，见叶春惜像是要起身拉住对方，最终还是放弃了。席上只有少数几人的目光斜了过来，随即又盯着桌子上的吃食大快朵颐。

这一顿丰盛的晚膳吃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众人方才酒足饭饱，依次散了回去。路阮抬头见老管家面上红通通的，像是喝了不少酒，在他老伴的搀扶下往自己屋里走去。路阮找到瓶儿，道：“你先回屋，我有点事。”快步跟了上去。

前后脚来到老管家屋里，见对方坐在桌子旁，他老伴倒了一碗浓茶过来给他醒酒。路阮唤了声“福叔”，老管家冲他老伴道：“老婆子，给大小姐泡杯热茶。”那老婆子应了一声，不多时端了一杯热茶过来递到她手中，热情地道：“大小姐尝尝！这是亲戚们自家炒的土茶，也有几分茶味。”

路阮起身道了谢，老管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浓茶，打了个饱嗝，惬意地道：“好久没这么热闹过啦！吃饭还是要人多才好啊，大家伙有说有笑的，吃起东西来也格外香！”路阮犹豫了一下，方要问话，不料对方却抢先道：“大小姐，老头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眼睛不瞎。这几个月来，大小姐为路家做的桩桩件件老头子都看在眼里。你这个当家人当之无愧。”路阮诧异了一下，默然道：“福叔过誉了，我也没做什么。”

“自打那孩子一进屋，我就认出他来了。不就是鹅城里的‘混世小魔王’嘛。老头子虽不在城里，但是也听说过。近距离瞧着倒是个好孩子，虽然外表上看着有些富家子弟的习气，但可以看出很有礼貌，一进屋就给老头子点头致意。”

路阮听了十分意外，老管家放下手中的茶碗，慢悠悠地道：“人的外表往往是不能代表这个人的内在的。就像这位萧少爷，外人们大多都认为他是一个吊儿郎当、玩物丧志的富家少爷。但是据老头子观察，他心地善良，而且待人非常真诚。”

见路阮并未搭言，像是有些犹疑，老管家拿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自信地道：“大小姐不信？老头子跟在老爷身旁伺候了十几年，三教九流、行行色色的人都见过。这一双招子毒着呢，观人很准。老头子就只问一句，那个‘混世小魔王’除了戏弄过同龄的孩子，当真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吗？”

路阮想了想，还真是没想出来，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一些顽皮孩子都干过的坏事。不过因为他萧府小少爷的身份，所以才格外受到关注，安了一顶“混世小魔王”的帽子。老管家清了清嗓子，望着路阮道：“大小姐，再比如老爷。在大小姐眼里，只怕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赌徒吧？”路阮没有否认。

“事实上，路、萧两家赌斗‘翻身局’的当日，老头子也在会馆大厅里。”老管家随后将路鼎轩落败之后讲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接着语重心长地道，“老头子想这才是老爷执意赌斗‘翻身局’的真正原因。他是想以一己之力改变鹅城的风气现状啊！可惜苍天不助力，结果闹了个家破人亡。就拿我家的大王八羔子来说，前几年也是嗜赌成性，险些闹到了妻离子散的地步。还好这几年算是明白过来了，戒了赌开始好好做买卖。一家人的日子才慢慢好转了起来。可是鹅城里那些还未明白过来的人呢？他们还终日沉迷在赌坊里醉生梦死啊！”

路阮听了，低头陷入了沉思之中。老管家也不再言语，只是喝着碗里的浓茶。待碗里的茶水喝净，他才重新开了口：“大小姐，老头子今儿想说的是，如果有些事情你认定是对的、值得的，不妨放手去做，不必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自己碌碌一生丝毫不觉得荒废时光，而却会花费大量的精力在旁人的事情上搬嘴弄舌。说到底不过是他们内心空虚乏味，逞一逞口舌之快过过嘴瘾罢啦。”

路阮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老管家扭头瞧瞧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大小姐回屋歇着吧。”路阮起身告辞走了出去。

隆冬里的村子越发显得孤寂，只有窗户上透出一点微弱的灯火。路阮一个人静静地走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萧迟的身影，心底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悸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