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暑气已尽，几场雨下过之后，天气日赛一日地转凉，玉琅宫中前些日子还青葱的草木不知何时却已悄悄变得枯黄。

昨夜又下过一场雨，善词晨起梳妆的时候侍女推开宣窗，清晨的雾气裹挟着露水湿重的寒意铺面而来，举目望去，满庭枯叶沾着雨水贴在青砖上，远处湖面上亭亭如盖的莲叶今也只剩几星伶仃枯枝。

热天已彻底过去，玉琅宫比京城内更加阴凉，加上身子已经五个月了，善词便猜测裴沉昭会在近期同她提移驾回京的事宜，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裴沉昭似乎一直未曾有让她回京的意思。

太孙府的人近来又搬运了不少善词当初留置在思静院的箱笼物件来，里面甚至备了秋衣和几件厚重的冬衣，大有让她在行宫中长住的味道。

裴沉昭越发忙碌，近来的半个月中，善词甚少见到他身影，总是她睡了他方回来，或者有时候他直接在京城过夜，只派人过来捎句话，让善词自己好生歇息，不要等他。

善词知道肯定是京城里有了变动。

好几次她午睡时，听见檐廊下侍立的婢女们声音低低议论，说是京城附近驻扎了不少不知从何处遣调回来的军队，且现下京城的门禁更加森严，每日执行宵禁，弄得城内百姓人心惶惶，不知道是要出什么变故。

裴沉昭一忙，便对玉琅宫有些照应不暇，不过倒给了善词一个好机会。

那一夜在裴沉昭书房中获悉的信息，她尽数记了下来，趁着他出行宫的时候屏退了侍女，将所有讯息，包含那条万寿节太子起兵的讯息一道写在了纸上，而后装进信封塞到锦囊里搁置到妆台的匣子内。

信是前几日丢进去的，今日梳妆完后，趁着四周无人时，善词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锦囊已不见了，只一片枯叶留在匣中。

枯叶是裴元渡的线人每次取走锦囊时留下的痕迹，善词看到这片叶子，便知道信已经由人取走，不过多时就会交到裴元渡的手中。

善词看看空荡的锦匣出神。

明日便是十月初一，十月十五的万寿节就在眼前。

善词垂眸抚着自己愈加圆滚的肚子想，成败如何，马上就要揭晓答案。

这一次给裴元渡寄信，除了必要告知的密报，她在信的最后还向他求了一样东西——落子汤的药。

善词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无论裴元渡事成与否，京城事变的当天晚上，她都会饮下一碗落子汤，把这孩子打下来。

若裴元渡成，她就活，若是裴元渡败，她，还有她父亲，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裴元渡是她现下唯一的希望，若这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她此生便真的没了任何指望，如此，在裴沉昭身边继续苟活也失去了意义。

午后，数日不曾见面的裴沉昭重新出现于玉琅宫前。

秋盈来禀报的时候，善词方午睡醒来，正靠着床榻端着安神汤喝，看到穿着甲胄、抱着头盔、佩刀从屏风后走出的裴沉昭，倒吃了一惊：“怎么穿成这样来了？”

善词心惊，是害怕京中的变动提前了。

两旁侍女们退开，裴沉昭顺着众人让出的路走到善词床边，坐在绣墩上，轻轻接过她手中的碗放到一旁小几中，温暖的大掌才将她的一双小手怜爱包于其中。

“京城禁卫军惯例操演，我去观礼完，就穿着这身铠甲直接过来了。”裴沉昭本是张丰朗昳丽的面孔，配上这一袭身甲，更显英武伟岸，如戏文中写的天兵神将，姿仪超凡，是天生凤子龙孙的佼佼者模样。

“忙了好些天不曾见你，阿词，我好想你。”裴沉昭的拇指轻轻抚过善词的手，嗓音有些沙哑，他垂着眼睫，瞳仁里却是柔情千回。

善词打量着他下颌淡淡的青色，还有眼下的憔悴，轻声道：“我和孩子也念着你。”

裴沉昭如尝蜜糖，抬睫望向善词，喜悦眼底似有流光。

屋中的侍女们见到这一幕，便极有分寸地悄悄退了出去，余留二人在屋中温存。

“孩子最近还听话么？不怎么闹你罢？”裴沉昭含笑，温柔抚了抚善词隆起的小腹。

“还好，偶尔会动几下，倒是不影响我休息。”善词弯了弯唇。

“等这小子出来，我非狠狠揍他屁股，叫他在他娘亲肚子里的时候这般混世魔王，惹得他娘亲不安生。”裴沉昭佯装生气地轻轻拍了一下善词的肚子。

善词淡淡笑了笑，而后重新看向裴沉昭，轻声问：“今日回来，可在这儿过夜罢？”

裴沉昭脸上的笑容收了一丝，他坐直身，有些歉意地望向善词：“我过来应当能陪你用个晚膳，过夜的话，这几日怕是不行，父君处还有事情交代我去办。”

善词心中一动，便装作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何事？累得我成天见不着你人。近来也没听说京中有何要紧事呀。”

裴沉昭眼神有些闪动，凝声道：“这不是皇祖父万寿节快到了么？这阵子皇祖父不太好，父君也是想借着万寿节好好操办一番，也算是替皇祖父冲冲喜。父君如今又在监国，北边战事紧急，他抽不开身，万寿节的一应大小事情，便只能从我这里经手。”

说完，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善词的脸，以为她是闹了脾气，便哄道：“听话，你在行宫里好生住着，待我忙完了这阵子就来接你回京，届时一定好好陪你。”

善词想试探一下上回在兴侯信上的消息虚实，又听裴沉昭提起万寿节一时，便顺水推舟地说：“阿昭，要不我还是这几日就回京吧。如今天气转凉了，玉琅宫比京城冷些，我有着身子也不宜久住，你又忙，还要来回奔波地看顾我，我挪回京城去住，你也省心。”

“二则，既然是陛下万寿节，又是为陛下冲喜，我身为宗妇总不好不出席。正巧如今离万寿节还有半个月，我现在回京也来得及，你看如何？”

话毕，善词便望向裴沉昭，眼神似有期待：“总见不着你人，我睡也睡不好，就容我回京罢。何况，我也好就没见我父亲了，我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行不行？”

裴沉昭由着善词揪着自己衣袖撒娇，俊颜上却是一片冰冷，眼瞳中光影沉沉，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过了一阵，他缓缓拂下善词的手，握住她两边肩膀，深深望着她，语重心长地哄道：“恐怕不行，阿词，你得在行宫里再待一阵，现在……还不是回京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