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风院的小书房里看公文，不过费神一盏茶的工夫，眼睛便疼起来。隐隐的，仿佛钝了的针尖，一下下戳在血肉上。
当日在骆庄，骆元修震惊悲愤之下出手狠戾，她心中有愧，不过一个失神，就伤了这么一道。早知会如此麻烦，甚至有失明的可能，她便不会心软了。
心内微叹，连温柔的烛光都变得刺眼难受。她吹熄灯盏，将露了条缝隙的窗户推开，月盘明晃晃挂在夜幕中，光晕如同温柔的手，拂过眉眼，轻轻地落在青石板上。
慕景在院子里挖土移花，凤卿云向来心思重，夜里也难睡得安稳，白日听了大夫的嘱咐，他便寻了些助眠的花草来。
见小书房突然暗下来，警觉地看过来，见她立在窗前安然无恙，神情一松："灯油尽了？"
许是月色太柔，她神色静好，他连平日里的恭敬都忘了。
凤卿云一笑："无碍。"
慕景点头，接着做自己的事。
清风月明，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草木的清香飘散。手指慢慢抚上眼睛，微凉的指尖，灼烫的肌肤，两相消抵让她好受了些。若是真的瞎了……他会丢开她么？不会……吧。
她自己也猜不到。
无端想了一遭，整个人情绪陷落谷底，随手将桌上的东西推乱，信步走到院子中。
慕景起身拍着身上的泥土："主子？"
凤卿云道："我出去走走。"话音刚落，院门轻响，慕景应了一声，上前去开了条缝。
须臾回转，对凤卿云道："主子，孙公公派人来了，见还是不见？"
她心头乱糟糟的，"让人进来吧。"
慕景应下，不多时领进来一个人，小小瘦弱的身子罩在衣裳里，弓着腰行礼："凤大人，孙公公让奴才来传话，请大人务必进宫一趟。"
"怎么了？"她蹙眉。
小太监打哈哈："奴才不知。"停了停，"今日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凤卿云一怔，知道孙禧这是来搬救兵，抿了抿唇，揉额道："你到府外候着，我随后便来。"
小太监领命退下，她换了身轻便衣裳，留下慕景自个去了。
孙禧在金玉桥上来回走着，见着凤卿云忙一溜烟地迎上来："凤大人。"嘴下不停，"日间凤大人不来，皇上脸色很差，后来又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气得晚膳都没用。"
这般孩子气，许多年都不曾有了。
她侧首道："你去准备些吃的来。"言罢加快脚步，进了泰明殿，孙禧忙将门关上。里头不知点了多少灯，亮晃晃耀人眼，龙泽香随着香炉散出的白烟袅袅散开，将她全身熏染。
萧珏坐在桌案后一动不动，眉眼俱是沉着，睫毛长如蝶翼，将眸中波动遮掩。
她在原地站定，闭了闭眼，将那股刺痛压制下去。殿里只有笔端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眼睛酸痛得厉害，轻轻一眨，泪水就快涌出来了。
"你怎么了？"他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停下手中的事，蹙眉问。
凤卿云往后半步倚在门上，伸手挡住眼睛："阿珏……你吹熄些烛火。"静默片刻，衣摆窸窣摩擦声响起，火焰一簇簇熄灭，唯留下一盏小灯。
他来到她面前，将挡在脸上的手移开，看见她睫毛上晕染的湿气，心头一窒："你……"
"我没事。"她挤出一抹笑，将手缩在他掌心里，仰着脸，泪眼蒙胧的样子可怜又可爱："阿珏，你扶我过去。"
他心一软，劳什子气都忘到九霄云外。将她拦腰抱起，走到桌边坐下，人放在膝上护着："我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她摇头，"去找大夫看过了，无碍的。"
萧珏无奈，又怕她难受，索性把最后一盏也吹灭了。殿里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雾蒙蒙好似一层纱。香炉里的火星在暗夜里像一闪一闪的小眼睛，香气更是浓郁。
凤卿云将头搁在他肩上，轻声问："你今日找我做什么？"
她不说他都险些忘了，这下眉头一皱，冷声道："还问我做什么？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么，凤卿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什么也不算了？"
被他的话刺得心里微痛，她勉力一笑，"胡说什么。"
她这样清淡一句，并不如往常直接否定或是情深无疑，他的脸一下子冷住，缠在她腰上的手不由收紧，勒得她闷哼一声。
"阿珏……"
他偏头，在她耳郭上重重一咬，齿痕清晰："卿卿，你是怎么了？"呼吸洒在她鬓边，酥痒难耐，"第一次丢下我不管呢，怎么办，我觉得卿卿越来越不是我的了。"
凤卿云低下头："你明知道我的心。"
萧珏一愣，她覆住他的手："阿珏，你明明知道的。"
知道得清清楚楚，却总是若有似无地试探纠缠。甚至有时候让她觉得，他或许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爱她，才会那么患得患失、欲罢不能。
萧珏缠住她的手松了些，凤卿云拨弄着他的手指头道："阿珏，大夫说我眼上的伤需要静养，我想离开京都一段时间。"
他忽地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浅了许多。
"是骆元修么？"他开口，嗓音微哑，有杀意一闪而过。
凤卿云勾了勾唇："都过去了。"
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袒护让他眉梢一蹙，闭口不言。
"皇上……"孙禧的话声适时响起，"膳房送了晚膳来，奴才送进来？"
萧珏依旧沉默，郭孙禧不敢擅自闯入，只好又问了一遍。
凤卿云扶着桌沿想从他膝上下来，可他的手死死扣着腰扣，她无法，只得安分地坐着。
"进来。"
凤卿云发话，孙禧躬身进入。一抬眼，瞧见他们相拥相依的姿态吓得埋下头，放好托盘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她抬起青花瓷碗，捏着勺子将粥搅了搅，吹凉了递到他唇边。萧珏不动，一潭深渊似的眼睛盯着她，黑漆深邃，直望不到底。
她秀眉微蹙，哄着道："好歹吃一点。"
他忽地道："卿卿，我不喜欢熙和。"
凤卿云怔怔："嗯？"
"娶她是为华国，"他一字一句重复，"我心里的想法，你分明明白的。"
她眼里柔和的光随着他的话一点点黯淡，最后归于寂静。轻轻扯了扯嘴角："嗯，我知道了。"
他像是不懂她为什么没有露出喜悦，眉梢微沉。
凤卿云把勺子搁回碗里，仰起脸对他笑了笑："所以呢？"
所以……"你不要走。"
"我只是去养伤，"她揪住他腰上的环佩，将穗子一根根扯开，"至多一月便回来了。"
"在京都不行么？"他问。
凤卿云摇头。
凤府从来不是她的容身之所，且他身边多了凤二，多了熙和公主，若是日日见着，恐怕伤没养好她便被气死了。借着这个机会去散散心也好，要是再继续硬撑着，她不放弃他，只好放弃自己了。
萧珏嘴角抿着，偏过头，将目光投在窗外无垠的月色中。
她唇边的笑淡下来，愣愣看着他的侧脸，神思怔忡。
轮廓仿佛刀削斧凿，深刻入心，她连一瞬都不曾忘记。那他对她呢？是否也一样？
"那就去吧。"他闭目，似是疲倦，"今年御河芙蓉，只有我一人看了。"
她眼里一酸，扬起下颌亲了亲他的眼："芙蓉花开的时候，我必是回来了。"
萧珏轻"嗯"一声，不再说话。凤卿云懒在他怀里，枕着他的心跳，只因一句赏芙蓉，内心便缱绻起来。
不知不觉中入睡，待到醒来，天色微亮。身侧是暖的，一偏头，他面朝着她，睡容如婴孩。
她胸口泛起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温柔，多想每日睁开眼，他都在身边。
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好衣裳，身后响动，回过头，他已经半靠着坐起来。明明是将醒，可眼中清明，不见丝毫混沌。
"今日便走了么？"嗓音透着初醒的哑，黑瞳映着她的容发，仿若有光。
凤卿云颔首："早些走便能早些回来。"
他低下头："你不许再见江家的女儿，到别庄好好休养，过几日我去看你。"
她一愣，片刻笑道："好。"
他莫名有了些羞恼，瞪她一眼："说到做到，若是再与江什么揪扯不清，你瞧我会不会手软！"
知道他是动怒了，凤卿云忙连声应答："知道了，我已与她说清楚，今后不会再有来往了。"忍不住一笑，"她是个女子，你吃哪门子干醋呢。"顿了顿，笑道："等我回来，有样东西送你。"
"是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她卖关子，萧珏着恼，捧住她的脸咬住鼻尖。闹了一会儿，孙禧来伺候起身，她方走了。
慕景在院子里等了她一夜，直到凤卿云推门而入才松懈下来。她有些自责，叫住婢女去给他煮了碗姜汤，随后道："你喝了去睡一会儿，等休息好了，收拾东西，去医馆把人接上。"
"咱们要去哪儿？"慕景眼睛一亮，显然也被凤府折磨得不轻。
凤卿云一笑："凤家在尧州城外有处别庄，去那儿住上几天。"
慕景欢喜得差点儿跳起来，喝了姜汤也不休息，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先到医馆把大夫接上，又备置了足够的药草，才折回凤府接凤卿云。她先将事情都安顿好，请安的时候向凤承庸说了离家的事，凤承庸只以为她又是去给萧珏办什么事，没多问，直接打发她走了。
方氏那边仅派人去说一声，她与慕景、大夫陈勤一路出了京都城。
陈勤本是前朝太医院提点，因犯了宫规被判斩首，是凤卿云救下了他。当时只想着在太医院留颗棋子，没想到他执意辞官归隐于市，仍以凤卿云为恩主。他年纪大，受不得多少颠簸，又不便露宿野外，所以当傍晚到达尧州后，凤卿云一行便在此歇下。
翌日一早，出了尧州城，去往凤府别庄。
因为来得突然，并没有事先派人说一声，是以到的时候，大门紧闭，无人相迎。慕景上前去叩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来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双目浑浊，缩在门后将慕景来回看了几遍，疑惑道："小哥是……"
慕景侧身让出身后的马车，从怀里掏出凤府的牌子给他："我们从京都凤府来，车上的是公子。"
老翁一惊："是公子？!"仔细确认牌子无误，忙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凤卿云下了马车，老翁在她身边亦步亦趋，晓得这是朝中大官，小心问："公子来得突然，老奴没收到话……"
陈勤抱着药箱笑道："公子来别庄养病，并无他意，老叟不必惶然。"老翁这才放下一颗心。
好在房间都是常常清扫，还算干净。凤卿云给慕景、陈勤分了住处，一转头，别庄的下人都被老翁叫来了。这地方凤家人几年都来不了一次，所以只有两家人看守。一户是老翁及其妻杜李氏、子杜磨、媳杜王氏，另一户是凤家的家奴，名唤春娘的和她的女儿喜儿。凤卿云一一见过，赏了些东西，他们就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别庄位于尧州城郊，出了门再走几里就是一村人家，人烟并不稀少。山清水秀，还有良田稻种，白日可见牛马来回，农夫耕作，实在怡心。凤家也有良田，只是没有可用的男人耕种，便都租给了村人，靠收佣金亦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