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不是已经灭绝了吗？！”

这是骑士长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

黑龙收拢翅膀从天而降，陨石般砸穿屏障落到城池边沿，将城墙豁出个口子。大地抖三抖，掀起波浪推倒多栋建筑。

他展开蝠翼，阴影罩到内城，遮天蔽日。酸液吐息在锯齿间酝酿，豁然直射到一座魔力塔上，将它腐蚀成一滩黏糊。

剩余三座塔发射出灼热的白银光束，路经贫民区将层层木屋点燃，火焰自上而下蔓延，有生命般抓取可燃烧的物品大口吞噬。

威力斐然的光束正中黑龙胸口，把黑鳞灼成红色，仅此而已。

“吼——”

猩红的竖瞳犹如两颗红日，高悬在每个人头顶。

同一时间，艾洛猛然睁开双眼，脑中搭错好几条弦。

他顶着薄被从被窝里钻出来，看见窗外亮起火光。屋内地动山摇，粉尘簌簌落下，骑士的叫喊声和四邻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同成为恐惧的燃料。

屋外烈焰熊熊燃起，将巨龙的身影映到墙上。

“kao.ti.”（龙族粗口）

艾洛扯烂被子，把摆在桌子上的家当通通收进储物戒。他皱着鼻子确认黑龙的位置，眼底射出金属般的光芒，手抓桌角把握平衡。

小楼摇摇晃晃，不堪重负，像浪涛中的航船，把乘客晃得直干呕。

切尔也从地上爬起来，转瞬穿戴好装备，正要出门。

“你不许去！”艾洛摔过来扯住他的手臂，情绪激动，呲牙低吼。

小蛋糕在一定程度上算是他的所有物，必须打包带走！

切尔想安抚神经过敏的女妖，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打断。

“没——”

“闭嘴！”艾洛的指尖陷进切尔的肉里，半垂的眼睛一瞬变成金色。

“那是条极老龙，你们谁都打不过。”

至少活了六百年。

真能活啊，老不死的。

龙族没有尊老的文化，自然也没有爱幼的概念，他们自私贪婪，把同类看成绊脚石。

艾洛垮着脸思虑逃跑路线，一点也不好奇黑龙的来历，活着才最重要。

根据龙威判断，这条黑龙应该已迈入六阶，跟神仙似的。

自己呢？魔力量倒是充沛，有前摇的话可以把一阶魔法加强成二阶，前摇再长点能攒成三阶。

这份实力在幼龙中已是佼佼者，可以说的上未来可期，可战争不按年龄分区，在老黑龙眼里，他现在正处于连发怒都堪称可爱的阶段。

可爱的小跳蚤，得碾死。

大片阴影投下来将残破的贫民区笼罩住，天色变红，像玻璃杯里的葡萄酒。艾洛呼吸一滞，向窗外看去，正对上一只猩红的眼睛。

黑龙的瞳仁将窗口填满，紧紧锁定两只猎物。

下一秒，他挪开了，接着一爪砸下来将房子劈成两半。艾洛甩开切尔，把他推出房间，在半空中平静地嘟囔一句。

你真是个灾星。

“轰——”

一半小楼屹立不倒，另一半被按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黑龙踩在废墟上仰天长啸，身侧飞舞着他的眷属，正在肆意掠夺。

城中乱作一团，踩踏事故时时发生，平常温文尔雅的士官陷入疯狂，见习士兵骑着马狂奔，转瞬被飞行魔物掠走。

魔法师们放出几道攻击，随即发动传送魔法逃往安全区域。他们从没想过能遇到龙，更不敢想和极老龙为敌。

浩荡荡的龙威拨乱人的神经，让他们捡起了丢失已久的谦逊。

安达利尔城一片混乱，大火和魔物向内城蔓延，滚滚黑烟将黑龙的体型模糊成连绵高山，瓦解人的斗志。

人们终于再次回忆起真龙的威仪。

各色光柱自火焰中升起，直达天际。那是贵族和魔法师的传送光束。

光束散去后飘散的莹光如雪般簌簌落下，点亮成片焦黑的尸骸。

孩童在哭泣，原因遍地都是。

“为什么……龙，你从哪来？”

一道单薄的身影爬上灯塔，透过滚烫的浓烟看向黑龙，眉眼纠结，眸光坚定。

她攥着拳头，指甲戳进肉里，四肢被冽风划出口子，血被泥土糊住没流出来。

曾经一丝不苟的盘发散落开随风抽打脸颊。

伯爵夫人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稀薄的魔力从心口取出一颗硕大的红宝石。

身为魔法师，她没有过高的天赋，体质也不好，连施展最基础的魔法都要借助道具，最擅长的魔法只有一个……

【自然生灵，花之精华】

“恳请你回应我的呼唤，生长吧，在最脆弱的地方绽放，为远行人指明方向——”

宝石内瞬间光华流转，温柔的风吹下高塔，掠过焦土，从巨龙脚爪旋上脖颈。

植物不会在岩石上扎根，却能从土缝里抽出嫩芽。

生命总能自己找到出路。

朵朵四瓣小花沿路盛开，镶在鳞甲缝隙处。

“吼呜——”

黑龙眯起眼睛抖动身体，鳞片层层翻涌似麦浪。

淡紫色花瓣纷纷飘落，被碾进土里。最终只剩下一朵扎根于黑龙颈下三寸处。

这朵花异常坚韧，椭圆形花瓣在风中摇曳，即使边沿被火星燎成焦黑色，仍昂着头，直到燃尽。

伯爵夫人粲然一笑，将那朵花的位置记录下来，随后用颤抖的手攥紧无名指上的金戒，扬起头向风呢喃。

“埃德，加油……”

黑龙呼出一口灼气，将花朵烧成灰烬，连带着灯塔上的身影一同焚毁。

芫花花瓣飞舞在废墟上，直到燃烧殆尽再不能前进。

最后半片花瓣撞到了耀眼的银甲，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搂进怀里。

“雪莉，做的好。”

低沉的男声中压抑着难言的悲痛，他持剑而来，毅然走向遮天蔽日的黑龙。

安达利尔城第九任城主，绿牌四阶剑士，三阶施法者，红狼伯爵——埃斯蒙德·戈德弗雷，在得知领地被极老龙袭击后，不顾劝阻独自一人从边界传送回来，与惊慌失措的人们背逆而行，成为这座被放弃的城池中最后一道危墙。

黑龙俯视着银甲小虫，沉默半晌后口吐人言，露出颇具人性化的表情。

“人类，你很勇敢，但这是毫无意义……”

洪钟般的话语震踏一栋楼房，他似乎在为对方感到惋惜，“不要做无用功，我准许你后退。”

“三阶魔法——【飞火流星】”

这便是他的答案。

“飞蛾扑火。”

黑龙一甩尾巴，拍向渺小的老者。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活着不好吗？

伯爵双手攥紧剑柄，一只独眼紧盯龙爪，飞跃而起跳上龙的小臂，随即直冲脖颈而去。

黑龙的小臂像桥梁一样宽阔，他在半空中用余光瞟到了安达利尔城的惨状，脚下不停，踩着刀锋似的龙鳞冲向利齿参差的大嘴。

“呵，无用功……”

黑龙，你不明白。

我的臣民交叠着躺在你脚下，我的家园混进硝烟飘在头顶，我的妻子凋零在高塔上，我的儿子站在远处观望，我的女儿哭着等母亲回去。

我的士兵落荒而逃，我的骑士丢盔卸甲，我的勇士们不战而退，丧失勇气。

身为领主，我愧对他们。

邻城作壁上观，远方的贵族趋利避害，皇室等着层层上报，护国法师在占卜国运，没有危机意识。

身为老臣，我亦愧对他们。

如果红狼的血能熄灭逝者的怒火，坚定陛下的决心，我愿意——长眠于此。

“你这种畜牲永远不会明白——”

什么叫无用功。

伯爵化作一头巨狼，亮出早已不再锋利的牙齿，一口咬向长过芫花的地方。

他想起妻子曾经告诉过他芫花的花语是“不灭的温柔和永远的希望。”

以及——“爱与离别。”

“嘣，”孤狼的牙齿碎裂脱落，他被龙爪扣住后腰，狠狠扯下来。

红狼的上下颌紧紧闭合，直到最后也没放松。

黑龙颈下被撕开一道口子，滚烫的血液泼洒在废墟上，浇灭一片烈火。

“kao.ti.do.sa.yi！”（龙族粗口，去死吧！）

红狼的躯壳被碾碎，可灵魂回归旷野。

“噼啪——”

在红狼伯爵停止呼吸的瞬间，废墟下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自己从断梁砖瓦中拖出来。他周身环绕着闪电，威力比往昔更盛。

“……为什么……”

艾洛跪在砖石上看向自己的右手。

一枚戒指裂成两半，和伯爵的呼吸一同埋进尘土。

他眉头紧锁，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自己曾经建立起的国家和那位时常恭候在一旁的女妖。

戴着头纱，身穿黑裙的女妖总会为他着想，她挖地道、布置机关、刻画传送阵法，还对他进行心理教育。

“殿下，如果某天有人来袭击耶利摩，那人很强，我们都打不过——”

“我不会跑的，罗斯……这是我的领地，我的臣民都生活在这里，就算打不过，我也不会跑的。”

“……为什么？”黑纱遮掩了女妖的表情，但艾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她不太高兴，却也没有生气。

“嗯，如果我的臣民都安然无恙，一个都没死，那我就和他们一起跑，我还可以驮几个人，哈哈……但如果有一个被杀了，我就和他不死不休。”

女妖张张嘴又闭上，放弃了规劝的想法，无奈道：“好吧，无论怎样，妾身将和您共进退……”

“没必要的，罗斯，你可以带着活下来的人逃走，我是领主，我要留在最后嘛，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殿下……你应该去人类世界学习学习，人类不像魔族一样死心眼，他们从不做无用功……”

当然，这并不绝对。

毕竟哪个种族都会有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