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黑龙俯视着艾洛,眯起眼睛细细打量。
他耸动鼻翼,似在嗅闻味道,灼息喷起地上人的金发和衣摆,像扬起一面旗帜。
“……我,”艾洛动动手指,握紧敛息戒指,仰头仰到脖颈发酸。
他站在黑龙的影子里,如夜空中的星星,紧紧跟随注视者的脚步。
“我是你的同类,求放过。”
他要这样说吗?
这句话进到对方耳朵里就会变味。
“老登,放我离开,早晚弄死你。”
谁听了心情能好?!
时间过去一秒,艾洛仿佛见到了妈妈慈祥的笑脸。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他——
等等……
还有的谈!
他勾勾手指,木着脸从储物戒里拽出一条黑纱裙,庄重地套到身上,神神叨叨地开口。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报丧女妖”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前,垂下眼帘,面上不显,脑中已然乱作一团,烧尽细胞终于想出几句话。
“星河长明,英魂勇在。丧钟已经鸣响,我于此地,将亡者引渡到安息之所……”
艾洛顿了顿,眼底掠过珠光。
“勇敢的人类战士,我将念诵你的真名:迪派·戈德弗雷,波斯特·戈德弗雷,雪莉·戈德弗雷,索特恩·戈德弗雷,马德拉·戈德弗雷,比安卡·戈德弗雷,汤姆·戈德弗雷,杰瑞·戈德弗雷……”
一长串名字脱口而出,真假掺半,颇具某人风范。
艾洛越编越顺,黑龙越听越困顿,最后一甩尾巴走开了。
“告诉剩下的人,这只是个开始……”
黑龙盯着艾洛撂句狠话,随后碾过倒塌的建筑,在眷属的簇拥下展翅升空,毫不犹豫地飞离,像完成了某项任务般心满意足,逐渐化作一个小黑点。
天边既白,山后露出半个太阳,如往常般张开怀抱拥向大地。
艾洛轻轻呼气,为自己的悼词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毫不掩饰地吐露恶意。
“……切尔·凯拉尼,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雪白辉光洒满燃烧着的安达利尔城,从高处看,内城近乎完好,外城被夷为平地,整座城池好似一片被蚕食的桑叶。
恶龙止步于艾洛身前,留下小池般的爪印。
他从储物戒中抽出法杖,来到伯爵的残骸前念动咒语。
【燎原术】
霎时间火光四起,巨大的六芒星印在地上,从中喷涌出橙黄色火焰。
火在风的作用下重新塑形,隐隐勾勒出狼的轮廓。
红狼在火中重现,身旁迸溅的火星好似朵朵小花。
他们重逢,一起离开。
艾洛站在六芒星中央,金发掺火,裙摆纷飞,像一只镶金边的黑凤蝶。
“……勇敢的战士,长眠于此。”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彻底照亮这片土地,平民竞相从下水道中探出脑袋。
自愿留守的骑士们望向远方,没来得及逃跑的小贵族撩起裙摆,重新登台。
住宅将被重建,权力大洗牌,新一代玩家含着热泪接下牌局,准备构建新的秩序。
艾洛先所有人一步将战场打扫一遍,失望而归,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只豁口破碗。
总比没有强。
他把它装进储物戒,抬头正对上两只疲惫的蓝眼。
对方的银甲上遍布划痕,显然是经历了艰难的战斗。头顶没抹发胶,掺着硝烟的红发耷拉下来遮住两道剑眉。
“……艾洛,”迪派哑着嗓子开口道:“看见我父亲了吗?”
“那边,”遍地都是。
“谢谢,谢谢你……”
迪派带着一队骑士急匆匆地跑过,肩甲擦过艾洛的发梢,拂落几粒微尘。
艾洛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向内城。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是死敌,一个捂着胸口倒抽凉气,暗骂对方搞偷袭。一个拿法杖当枪,抡得虎虎生风,嘲讽对方以多欺少。
见习骑士列着队向后奔跑,带起清风拂动彼此的袍角。鲜红的斗篷如波浪般翻涌,热烈又纯粹。
他们褪去稚嫩,再不会因恐惧举足不前。
“一队清理城门防线,二队和三队去贫民区搜救,四队运输伤者,治愈系术士们展开治疗……快!”
他们推开断梁,向遇难者伸出手。
“你好!”
“别怕。”
“坚持住!”
铿锵有力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筑成另一堵高墙。
冷着脸的龙有一刹失神,驻足回望目露坚毅的青年们。
磨难令人成长,死亡催人改变。
也许自己“生前”也和他们一样幼稚、可笑……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呢?
他仍想不起来,但能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力量有所增强。
好极了……力量令龙安心。
艾洛板着脸,不自觉地哼起了歌。
这首歌没有词,像塞壬的呢喃,却能听出调子。
“一条长路,”
“两位行人,”
“三个影子,”
“四方不安,”
“五年征伐,”
“六载安定,”
“七位首领,”
“八句谎言……”
后面想不起来了。
他走进内城,面对混乱的场面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嘴角能咧到耳根。
在城市的另一边,切尔正在安抚从贫民区逃出的老人和孩子。
他将他们安顿在内城广场,用手捧起喷泉里的水喂给虚弱的老妇。
伊斯和伊莲娜以及其他冒险者穿梭在人群中,以此地为源向外搜救伤员,不时架回哀号的居民。
骑士们也加入进来,迪派打开库房,将药品和食物分发下去。
他与切尔对上视线,虽然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离得都近。
等到正午,营地基本建成,人们的情绪大都稳定下来。冒险者和骑士们坐在一起休憩,互相分享口袋里的干粮。
“兄弟,你这肉干没加盐啊?尝尝我这个。”
“阁下,我最近在减脂……不过今天的运动量似乎超标了。”
……
切尔舔过干裂的唇,扫视四周见一派祥和。
他抹掉额前混着血水的大滴汗液,轻拍伊斯的肩膀,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伊斯,我出去一趟……”
“……给你留饭。”
“留两份吧,三份也行……”那家伙一见食物眼睛发绿。
切尔闷笑两声抖落衣襟上的灰尘,快步走出营地。
随着道路延伸,层楼逐渐变矮,土地在发烫,焦糊味越来越浓,黑烟从四面八方飘来,稍不留神就蹿进气管。
商业街再不复昨天的繁华,已经看不出形状。
切尔凭记忆找到家的位置,站在废墟上望了一会后冒险爬到高处,站在突兀的楼板边缘寻找那个金色的影子。
他望见地上印着一只龙爪,像个小型游泳池。
“艾洛……”
切尔含着这个名字跳下去,滑步到脚印里,一寸寸搜寻。
他蹙着眉,用银剑挑起千层酥似的建材,翻得两鬓流汗。
不知怎的,他坚信对方不可能陨命在此。
那家伙跑起来和瞬移似的求生欲拉满,活个千八百年不成问题。
忽然,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从伯爵宅邸方向飘来,穿透硝烟到达这里。
“……好,”一人一龙在不同的位置吐出同一个音,相继开始行动。
无人的宅邸内,走廊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女仆和侍者,视野向内延展,大厅中央堆着零零散散的财宝,首饰盖在最上层,下面依次是贵金属制品和金银钱币。
天鹅绒窗帘被撕开,一束阳光直射进来罩住金光闪闪的小丘。
艾洛坐在最顶端,捡起一枚金币向上抛,再稳稳接住。
金币反射太阳光烙进眼底,经瞳仁折射后泛出七彩虹光。两颗绿宝石首次焕发光彩,再不显得黯淡。
水晶虫安静地趴在一旁,释放馨香麻痹普通侍从。
艾洛轻吻金币边缘,睫毛一颤抖落周身疲惫。
“好……”好极了,这才是真龙该过的生活。
万千话语终汇成一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只是个开始……”
龙都爱说这句话。
艾洛把金币高高抛起,最后一次接住。
他迅速将这堆财宝收进储物戒,接着立在原地直视光束。
窗口很小,光路却很多,可就算过程再曲折终会归于一点,就像人类所说的“宿命”。
“吱呀——”
错位的大门被强行推开,切尔逆光走来,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凝视耀眼的青年。
“艾洛……”
“有事吗?英雄……”
还是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明明掺满了讽刺意味,却并不难听。
切尔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定对方全须全尾后,唇角不自觉地翘出弧度。
“没事……吃了吗?”
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非见艾洛不可的理由,只是脑中有个小人在叫嚣,“找他,把他找回来。”
“……你是来送餐的?”艾洛歪了歪头,似在暗示什么。
“不是,”切尔绽出个松弛的笑,“我带你去吃。”
他伸手,又很快放下,再抬起来。
“走呀。”
艾洛沉默不语,垂眸看向那只不算粗糙的手。
他将伯爵的逝去和力量暴增联系起来。
切尔与伯爵也有相同点,他们都会自内向外散发诱人的香味。
如果把他吃了,力量还会不会增长呢?
艾洛想到这里,半垂着眼帘注视切尔,喉结滚动。
切尔察觉到那股视线,立即抬头与他交汇。
豹耳直立而起,一对银瞳熠熠生辉,圆形瞳仁像两颗黑玉,各映出一点金光。
他笑着开口,狡黠又认真。
“怎么了?犹豫什么呢?艾洛大人。”
“……你叫我什么?”
艾洛觉得这称呼扎得慌,可从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谁会诚心诚意地管龙叫大人?你在侮辱谁啊,蟑螂。
切尔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却没错开眼睛,仍注视着艾洛,笑得更灿烂。
“艾洛大人,走呀。”
“……啧,为什么这么叫?”
“为什么不能呢?艾洛大人……你救过我,还比我强,”现在估计还比我富。
切尔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艾洛袖下的储物戒,向他挪动半步,轻声重复道:“走呀。”
“……”
时隔半晌,切尔仍执拗地伸手。
他的目光很干净,热烈而真挚。
艾洛终于动作,猛地拍开他的手,却在接触的瞬间被攥住。
切尔握着纤细的五指鞠了一躬,虔诚得像位骑士。
“走吧,艾洛大人,我来带路。”
“今天的菜式是——大乱炖。”
他倒着走,将面色阴暗的青年从一米阳光下拉进黑暗,再领他出门,走进充满光明的广阔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