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派队长,小心……”你的队友。
切尔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提醒就急匆匆离开了,看着比遇刺的迪派还紧张。他扯过伊斯的外套扣到自己头上,灰溜溜钻进人群。
“小心?”伯爵之子仰躺在治愈系术士怀里接受治疗,眸中的疑惑逐渐化开,把眼珠浸成了深蓝色。
半晌后,他看向红了眼圈的赫萝娜,轻抚她的发顶,笑着开口道:“小布丁,带人去找找艾洛在哪,看他会不会同情我的遭遇……”
闻声,赫萝娜擦了擦眼睛,似有所悟,重重地点头,“嗯!”
目送妹妹领着一队高阶骑士走远,迪派站起身望向切尔离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抿唇,心中升起异样的情绪。
“荒谬……”竟然被杂种救了。
骑士们正在盘查现场,他的护卫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迪派摆摆手饶过他们,面上不显,心里乱作一团。
他想,自己厌恶的真的是切尔这个个体吗?
事实上,在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曾真心实意地帮过他,施舍给他食物,送他衣物,给他搭窝,保护他不被拍花子抓走,驱赶对他拳打脚踢的混混……
可后来切尔逐渐长大,让他惊奇和失望的是,对方既没变成失智魔物,也没变成阿巴阿巴的傻子。
他四肢健全,甚至比正常人强壮。
十二岁时成为了冒险者,努力工作,一天打五份工,即使被嘲讽、扔垃圾、克扣工钱,仍能露出笑容,第二天照常工作。
能攒下钱后,时不时往他府上送廉价水果或者一些手作小破烂。
后来竟拥有了对他真心相待的师傅和朋友,成为贫民区最受欢迎的冒险者,逐渐地连一些小贵族都会找他做任务,变成那么干净的一个人。
迪派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明明有着比自己更浓郁的魔物血脉,却能抑制住心底的杀戮欲望和以异族眼光蔑视人类的想法。
明明是那么糟糕的出身,却能不为流言困扰,获得很好的风评。
明明应该每天愁眉苦脸,为生计发愁,乞求伯爵的善心卑微到死,却自以为是地送礼,向他炫耀自己的生活。
明明是杂种,却活得那么开心。
他可怜他,却又嫉妒他。
怕他受苦死掉,又怕他风生水起。
“迪派,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对吧?”
那天切尔这么问他。
“不是,我从来没把你当朋友……那时父亲不让我养狗,他说我没有责任心,所以我试着养你。”
而狗永远不能比主人更理智、更勇敢、更闪耀。
切尔大睁着眼睛被他甩进深渊,掉在横七竖八的藤蔓上,像只落入蛛网的小虫。
他最后听见的是迪派如释重负的呢喃。
“再也不见,魔物杂种——”
“呼,”切尔从床上弹起来,甩甩脑袋恢复神智。
他颈间湿润一片,发丝黏着皮肤,糊成一圈圈漩涡,像他那杂乱无章、没有尽头、让人头晕目眩的人生。
大猫顶着飞机耳,揪紧被褥,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清瘦的月亮挂在高天上,如一道裂痕。
他感到喉咙干涩,轻咳两声,接过被送到唇边的杯子。
还算温和的清水顺喉而下,润湿结块的土地,令他得以发声。
“谢谢”两个字卡在喉管,上不去下不来。
他不是独居吗?伊斯早就回去了,谁递过来的!
切尔猛地转头,正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绿眼。
那双眼睛在浅灰色的辉光下熠熠夺目,像关满萤火虫的玻璃罐。
他“咕嘟”一声咽下最后半口水,心跳如擂鼓,身体寸寸后缩退向墙壁,直到背靠扎人的木墙。
一束月光横在两人之间,斜着将世界分成两块,那么割裂,却又那么和谐。
“怎么了?大英雄……”
艾洛淡淡地开口,单膝跪到床上压过去,身上散发出硝烟和腥味。
“……没怎么,”切尔几近人墙合一,张开双手举到胸前作投降状,勉强笑道:“欢迎光临。”
末了习惯性加一句,“吃了吗?”
说完在心里扶额,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艾洛一怔,歪了歪头,随后从善如流地回复道:“没吃。”
“……啊,”切尔不禁松口气,暗暗瞄向天文钟,已经是深夜了。桌上摆着价值不菲的首饰盒和一套猩红茶具,以及一包幽黑色布匹。
他确认过时间后撂下双手,搓了搓手指,试探着发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你是来吃饭的?我要不醒你吃什么?
“嗯,”艾洛本能地舔舔嘴唇,盯着他思考几息后从床上下来坐到边沿。
切尔感到一阵恍惚,随后回过神来,咬着唇从床上爬下去,光脚摸进厨房。
他拿出瓷碗,把黑麦面包掰碎泡进牛奶,犹豫几秒后撒上两勺糖,随后翻箱倒柜没找到任何荤腥,只能硬着头皮把糊状物端出去。
入侵者正端坐在床边,纯白外袍滑落一半,堆叠在臂弯处。金发随意地披散略显凌乱,耷拉在胸前的那一绺明显短了半截。
他腿上还粘着泥,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泥是红褐色的,似是掺满血。
切尔沉默地把碗递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边,挨上褥子才反应过来,瞬间弹到另一头。
他们像压跷跷板一样,各自坐到最极限的位置,中间隔堵空气墙。
艾洛凑近闻了闻面包粥,伸出舌尖舔一小口,接着一勺勺吃起来。
切尔用余光看他,估摸着自己趁机抓起剑,一跃而起将他撂倒的概率有多大。
大概和在街上看到鱼骑自行车一样困难。
他无声地叹息,定睛看向正吃得认真的落魄女妖。
对方被罩进月光里,全身泛着银白光晕。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抖落几粒灰尘。不知是因为天暗还是失血,他唇上没有血色,脸色比以往更苍白,整个人像只破损的瓷娃娃,显得弱小无助。
切尔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还是开了口。
“你和人打架了?”语气像位老妈子。
艾洛停止进食,抬眸看向他,冷着脸出声,“嗯,刚刚去杀‘你’,没打过,现在全城戒严了……”
他家的安保措施不错,不愧是绵延了百年的家族。
“我?”切尔皱起眉头,仿佛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委屈和幽怨,他瞬间反应过来。
“迪派·戈德弗雷”——他的曾用名。
女妖显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在他不自觉地念出这个名字时,艾洛捧起碗喝光最后一口粥,用力抹下嘴,满眼不在意地自言自语,像在大点兵。
“垃圾叩头虫,凑数的蚂蚁,难杀的螳螂,该死的独角仙……”
真龙报仇,百年不晚。
切尔察觉到对方烦躁的情绪和难以发泄的哀怨,默默无言。发散的目光逐渐收束成一点,忽然沉声开口道:“切尔·凯拉尼,‘我’的真名。”
他弯唇一笑,眉眼微翘,“你呢?”
艾洛偏头看过去,似被转移了注意力。
面前的青年头发蓬乱,眼睫微垂,笑容中掩藏着紧张,神情说的上真诚。
“……罗斯。”
“真的?”
“……嗯。”
“真、的?”
“……”
“真的吗?”
“……啧,艾洛。”
“嗯,这个更配你,很好听,念起来很柔软……像花瓣一样,呼这样一吹就都落下来,你一定被很多人爱着吧,嘿。”
所以才能把情绪写在脸上,养成这么纯粹的性格。
疲乏的银瞳中绽出光彩,切尔抿唇笑了笑,随即拍拍被褥,“好了,已经很晚了,不嫌弃的话可以在这凑合一晚,艾洛,放心吧,骑士们懒得查这里。”
不等对方回答,他站起身,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棉被铺到地上。
“床小,我睡这。”
说完就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酝酿睡意。
见对方翻身过去,后背朝向自己,破罐子破摔般放弃防御没有防备,艾洛觉得他识时务。
他环视小屋,竟也感到些许疲累。
切尔躺在木床投下的影子里,半眯着眼睛假寐,豹耳不时转动收音。
他听到床板吱嘎吱嘎的轻响和小心翼翼翻动被子的声音,不禁会心一笑。
艾洛躺好后缩进被子里闷闷发声,“你的也好听……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人在喝酒时会喊‘cheer’,这大概是个很好的词。”
“啊,真的吗?”切尔闭上眼睛,轻声哼笑着,“真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呢。”
良久后,两只小兽各自蜷缩到角落,在梦中舔舐伤口。
城外夜色渐浅,东方既白,薄薄的云雾被风从远方推过来,似水墨般蔓延。
鸣虫逐渐安静,橙黄色的光将城墙映成一排炭黑色锯齿,温暖的光照亮士兵的盔甲,泛出光晕。
他们奉命封城,急匆匆到岗,不曾注意时间。
骑士团团长沉着脸驻足,低吼一声让见习骑士加快脚步。年轻的骑士们急忙跑开,盔甲摩擦声回荡在城楼上,消散在风里。
忽然有束光晃到眼底,刺痛了神经,他转头望向太阳。
今天的日出似乎有点早……
褐色瞳仁顷刻放大,几乎能填满眼眶。
他看到一团宏大、耀眼的白光从远方疾驰而来,飞速扩大,刹那到了身前。
“碰——”
光球撞到无形的屏障上,掀起狂风,直到燃烧殆尽。
安达利尔城死角的魔力塔霎时有了反应,绽出绚丽彩光,泡泡似的薄膜从下至上罩住整座城池。塔尖闪耀翠绿色光芒,随时准备攻击入侵者。
“敌袭——”
雄浑的号角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骑士长呐喊着抽出长剑高高举起,发动武技【神圣光辉】安抚躁动的骑士。
他想,这代人过的太过安稳,像温室里的花朵没经过风雨,是时候经受锤炼了。鲜血洗涤灵魂,伤亡使人成长,战争会为骑士授勋。
可当敌人略过上空时,他的手和新兵一起颤抖,心脏几乎要蹦碎。
“吼——”
一声龙啸响彻北原,穿透这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