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江南这边的云霞似乎都比凉州温柔许多，翻腾滚起的红白相间的最柔弱的地方透了许多薄薄的日光出来。

顾云宸率先醒了，怀中的人枕着她的手尚在熟睡中。

这段时间好像瘦了不少，露在被子外面的肩似碧水中的小木船，薄薄的浮在水面上，安安静静的，修长的睫毛似垂入绿水中的柳条丝绦。

顾云宸将人轻轻搂紧了些，又替她紧了紧被子。

晨光照进来，两人的距离足够近，能看清方清梦鼻梁上细小的绒毛，观察着她猫似的呼吸。

木门被人轻轻叩了三声。她先是小小地皱了皱眉，才要侧过身子。

顾云宸将人往里搂了搂，轻声说：“我去看。”

亲兵提了热水上来。

想必是昨夜方清梦吩咐过了，不然他们不敢打扰两人。

“过会再送早膳上来，”顾云宸刻意压低了声音，“让顾全别四处跑了，待命”

亲兵抱拳行礼，便退下了。

顾云宸将热水提进来。方清梦已经醒了，掀了被子躺在床沿，闭着眼睛醒神。

顾云宸先洗漱穿戴好，才去看方清梦。

“再眯一会的话，把被子盖好，早晨的风还有些凉。”

方清梦看着床顶，将手搭在顾云宸伸过来的手上。顾云宸知道她要起了，便扶着她起身。

昨夜不止出了汗，今晨醒了浑身都有些不舒服，方清梦要推开凑过来的顾云宸。

“我漱过口了。”不止漱口了，还顺便洗了澡，她换了身衣服，从头到脚都有股被阳光晒过的香味。

“嗯。”方清梦知道，她抱起顾云宸给她叠好放在凳子上的衣裳，“我去洗一洗。”然后看向想要代劳的顾云宸，“侯爷，要办正事了。”

用过早膳后，太阳照着的房间已经有些暖了。

桌上除了几封昨日从江淮府中搜出来的信，还有一本《账本》。

方清梦依旧穿着宽领宽袖长袍，披了外袍，坐在阳光里，是顾云宸熟悉的那尊暖玉。

她拆了两封信，简略阅过后便没有再拆了。

“侯爷，稍后我的影子便到了，别让他们和你的亲兵起了冲突。”方清梦递给顾云宸一张纸，画着一块令牌。“一行十二人，我安排他们住在二楼。”

“我已吩咐过顾全了，你先去。”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方清梦带了一个人上来。

“此人方觉，是我的亲信。”

“方觉见过侯爷。”江南这边的人身量较凉州小些，方觉较魁梧精壮的顾全矮了半个头；五官端正，带着这边的人特有的俊秀，看起来是个武功不低的人。

“嗯。不必多礼。”顾云宸学着方清梦沉稳的样子淡淡道。

“退下吧。”方清梦扶了下摆入座，方觉告了退。

江南这边形势复杂，顾云宸一行无头苍蝇，终究是方清梦自己的人好用。

“我已经让人盯着宋裕和田荣了，他们做事老练，不会出什么纰漏。既然你我二人有不和的传闻，也要将其坐实才是，侯爷要派人盯着吗？”

“你安排就好。”

方清梦手指在账本边缘轻轻敲着，“钦差卫是钦差亲卫，陛下指了三百与我。我们从兖州三日兼程到此，他们跟不上我们的脚步，我算了算他们的脚程，约莫再过四五日便到，届时我们可以不用府衙的官兵。”

“江府那边还是宋裕的人盯着，我有些不放心。里面有价值的东西定不止昨日搜出来的那些。”

顾云宸明了：“我让几个人去盯着那边。”

“嗯。”方清梦点了点头，“人走茶凉，江府这座高楼算是塌了。我担心府里的下人和守着的官兵欺压她，一个带着幼女的丧夫妇人守不住那座装满金银财宝的府邸。江田氏还有大用。”

闻言，顾云宸生了几分怜悯，她问：“要不提点两句宋裕？”

“不可，需派人守着她。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方清梦捋着线索，想着要如何给顾云宸解释复杂多面的人心。

顾云宸果真没有听懂。方才方清梦还在说她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怎么下一句就是要防备着。

“侯爷知道江淮是怎么死的吗？”方清梦问她。

“中毒啊，”仵作不是当着两人的面验过了吗，况且两人在仵作验尸之前，也已经去看过了。

方清梦刻意问这一句，难不成…

“你的意思是，是江田氏下的毒？”怎么可能呢，她与江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杀了江淮，与她而言，能有什么好处。田氏虽然在江南有一席立足之地，不过是商贾之家，怎么能护住她。

“我让人查了江淮那几日的行踪，根据他腹中未腐烂的饭菜判断，只能是她下的毒。”

“侯爷，自进苏州城后就不对，你没有察觉端倪吗？”

顾云宸自然察觉不到，她等方清梦的下文。

“一位朝廷钦差，一位鼎鼎大名的冠平侯做副使，到一个小小的地方州郡查大案子，却没有迎接的队伍。即便是不知我们何时到，怎么会不派人到城门打听呢？”

顾云宸才察觉不对。地方州郡的人只知道远方京城有一位庄重威严的天子，对他们来说，太过遥不可及，在他们眼中，掌握着一州事务的府尹，就是天了，他们一辈子兢兢业业，说不定连州郡府内的小吏都没有见过。

京城下派的钦差，能替代天子便宜行事，对州郡来说，对钦差不敬，就是对朝廷和陛下不敬，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任何州郡听见有钦差来访，必定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被钦差参了一本，丢了乌纱帽都是最轻的。何况江南三郡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盐铁使中毒身亡，死得不明不白，宋裕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那不得不让两人这样猜测：他们不害怕朝廷的钦差，为何不怕呢？

其一，江淮身上确实有很大的秘密，不过他们先下手为强，趁钦差到江南前，杀死江淮，将证据销毁或掌握在自己手中；其二，京中有靠山，他们不害怕两人查出了什么。

“然后再是这田记布庄。侯爷不是在疑惑为何江田氏能下狠心毒死自己的丈夫吗？”她将账本推至顾云宸面前，“侯爷看。”

顾云宸翻了两页，不懂。

“此墨是新墨，侯爷细闻，看是否能嗅到一股墨香。”

顾云宸翻开，凑近用力闻了闻，点头。

“侯爷再看这账本的纸，”方清梦的手指沿着边缘划过，“明明是新裁的。还有便是，既是账本，不可能在几天内就将所有的账目写上去，这么厚一本，至少历经了两三年，经两三年的翻阅，纸张会这么新吗？既是两三年的账本，前面的墨一定比后面的旧。这本账本，不过是他们杀了江淮，重新写的一份罢了”

“所以他们联手杀了江淮，只是为了得到那本《账本》，重新编写一份。”顾云宸得出结论。

“《账本》不过是江淮必死的原因之一。”方清梦道。她眼神带了凶意，丝毫没有一条鲜活生命逝去的怜悯和惋惜，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在她眼里，不过是棋子。

顾云宸盖不住这样气势的方清梦，她翻了两页，问：“可是大费周章伪造一本《账本》，若是不能骗过我们，不是引火上身吗？”

方清梦笑了，她问：“那侯爷，你看出这本《账本》是伪造的吗？”

顾云宸默，不言。

“其实这本假的伪造得很好，”方清梦道，“只不过骗不了我。”

顾云宸皱着眉看她，满是疑惑。

“侯爷可忘了上交朝廷的凉州账目。”

顾云宸再次沉默。

“我知你那日不拆穿这本《账本》是假的，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日后察真《账本》的下落才轻松许多。”许多不明白的事情猜不到，只能开口问：“至苏州城后的每一步，我都不懂你在布一局怎样的棋”

方清梦替她添了一杯茶，“我与侯爷遇刺的消息必定传到了江南，其实从我们进苏州城开始，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包括我包下的这间客栈。你我二人衣饰不凡，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血，不像经商的，倒像是一路被人追杀到此的。

我接到影子的信，江淮身死。钦差到访，全城戒严，苏州城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于是我断定，江府必定秘不发丧，而宋裕避免此事与他有关，只能将尸体停在府衙内。

江淮嫡妻林千亦是田记布庄的独女。此案一查，最轻的结果便是抄家流放，说不定还会连累到田氏，虽只有田荣算得上罪有应得，百年传来下的基业，怎么能毁在他们手里。”

顾云宸注意到方清梦刻意加重的几字，田记布庄独女为何姓林，田荣为何是罪有应得。

“田记布庄本是叫林记布庄，林侪是林家家主的庶弟，林侪膝下无子，无奈只能招婿；一个旁支赘婿如何坐稳家主之位，还将招牌改姓。侯爷想想，田荣到底许了什么利，又有什么做靠山。”

“我带侯爷查完江淮尸体后，便马不停蹄地到了田记。侯爷若是他们，会不会怀疑我掌握了什么线索，又拿到了什么证据；你我待在田记那段时间，又和田荣说了什么，田荣为求自保，会不会投靠我？

他们自然是知道我去田记是为了找那本《账本》，我闹了这么大一出动静，甚至要亲自下场搜查，便知道我昨日是找不到那本账本便不肯罢休，在我没有找到书房密室的机关前，将那本伪造的《账本》给我。

我虽知道那本《账本》是假的，但必须将它当成真的，不然当场揭穿，不敢保证他们会狗急跳墙烧掉那本真的。而且，只有在江府搜出这本《账本》，我们都才会安心。因为我相信只有从江府搜出的《账本》是真的，我信了，他们才会安心。

侯爷，你我进了苏州城，你以为，只有宋裕和田记两双眼睛盯着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