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御史”,方翰林轻轻将杯盖搁在茶杯上,光线不太明亮的书房内,瓷器碰撞的声音不太悦耳。
方清梦闻言,登时扶着袍子跪下,略有一丝惊慌,语气恭恭敬敬,带着一丝畏惧崇敬,道:“父亲”
“哦?”,方翰林皱了皱眉。
“清梦先是父亲之子,而后是朝廷御史”
“难为你一片孝心,刚从凉州奔波回来,就想着给我请安”
“清梦时时铭记父亲教诲栽培之恩,不敢怠慢,凉州风沙大,远不及长安”
“你倒是不张扬,不像你两个庶弟”,方翰林看着她身上已洗褪色的袍子,“你虽时常记着我清廉的教诲,但毕竟做了御史,也当穿得体面些。罢了,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聊表孝心也不急于这一时,有什么话,日后再谈”
“清梦告退”
方清梦出了书房,总觉得长安的太阳比凉州的刺眼,一字一句,比凉州的刀剑还要伤人。
席间用饭时,顾云宸突然说到陛下要给她赐婚的事情,顾未明随口问了一句她怎么回的,顾云宸说到“河西未复”四字时,顾未明差点被汤呛住。
“你说‘河西未复,无以为家’?”,顾未明宁愿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也不敢相信顾云宸说了如此蠢笨的一句话,河西十郡是陛下亲征丢的,当着朝臣天子的面说出这句话,俨然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倒也不是”,顾云宸看着反应如此激烈的兄长,又想起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朝堂上瞬间凝固的氛围,她好像记得自己不止说了这几个字,补充道:“我说‘河西未复,西戎未灭,愧对陛下,无以为家’”
席间默了半晌,顾昂然才开口,“陛下说什么?”
“陛下说日后我若有中意的女子,去求一份恩典便是”
想来陛下未将这四个字放在心上,但顾云宸性格直爽,从小在军营里未接触过这些弯绕,顾昂然嘱咐道:“你日后在朝堂上尽量少言,拿不准当讲不当讲的,就不言,若是陛下问你,不知道怎么答,就跪下磕头,陛下不叫你,便跪着别起身”
顾云宸也意识到今日在朝堂上说错话了,她汗颜地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谈到朝堂之事,氛围总有些凝重,顾鸿睿一句话,便将其拉回了一家人用膳应有的和乐,“小叔下午陪我练剑”
“呵”,顾云宸轻哼一声,“你让我陪你,就是这么个语气?”
顾鸿睿皱了皱眉,不满道:“你以前都会主动陪我练剑的”
“我陪宜年看书,他还会道谢,给我沏茶,你呢?日日找我要擒下的西戎俘虏的刀”
顾鸿睿吃瘪,“小叔,那我等会儿也跪下给你刻磕一个头,你是不是就陪我练剑了”
顾云宸:“……”
“我寻思着也不必磕头”,她看向方才还收敛着眼神看自己的顾鸿祯,“宜年呢?”
埋头喝汤的顾鸿祯突然被点名,他略带诧异地抬起头,不大确定地问:“小叔,我也要磕头吗?”
顾云宸皱了皱眉,怎么今日宜年这孩子也不大聪明,“我是问你下午有什么打算?”,虽然问了也白问,顾鸿祯不是习书,就是品茗赏景、观花下棋。
好似,和那人有些像。
“习书”,顾鸿祯的声音将顾云宸拉了回来,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叔有什么吩咐么?”
“我陪你习书?”
顾鸿祯两指捏着汤匙转了转,道:“小叔陪兄长练剑吧”
倒也忘了宜年这孩子喜静。
“行了,你小叔刚回来,舟车劳顿,让他休息”,顾未明开了口,顾鸿睿也不敢再闹,埋头认真用膳。
下午陪顾鸿睿练了会子剑,这孩子跟她小时候一样闹腾,顾云宸有些头疼,便寻了个借口出府逛逛。
长街如她回来时那般熙攘,远远地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一群男子的爆喝声止后,那边楼上又落了一阵花雨。
那边应是些花楼酒肆,高楼耸立,红漆绿瓦,比陇西那边上好的,富丽堂皇不知多少倍。
顾云宸见过那些商贾、巡疆大员在里面一掷千金醉生梦死,不过他们手笔一挥,终比不上长安的贵气和台面。
几个穿着锦服的少爷从马车里出来,踩着人凳落了地,聚首略一寒暄,里面一位富态盈盈的女子便扭着腰肢摇着小扇出来了。
去寻欢的。
里面有位少爷顾云宸认得,之前派去凉州的监军,都察院毕济之子毕淳。
都察院上纠天子,下正群臣,掌辩六官之仪,作为都察院之首长子,竟聚众流连于烟花巷所。顾云宸轻笑一声,转身入了另一条街。
锦罗绸缎,玉冠珠钗,琳琅满目,目不暇接。顾云宸负着手,想着是不是也应该给母亲和长嫂买些饰品。
欲迈进铺子,视线里却多了一个身影,温雅俊俏,清瘦文静,穿着洗得略发白的星灰色袍子,后背挺得笔直,端着那股守正不阿的古板。这才是都察院御史该有的气质。
那不是方清梦是谁。
顾云宸看向那边,跟身后的顾全说:“走,过去看看”
顾云宸负着手踏进布庄,意气风发的郎君穿着苏锦制的朱樱色交领袍子,腰间蹀躞挂着价值不菲玉佩香囊,翘头靴子裹着革皮,戴着金冠玉簪,身后跟着的护卫腰间别着一把刀。
显贵中的显贵。
莫不是哪家小王爷。
布庄老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大人”
顾云宸摆了摆手,“我自己看”
方清梦听到这边动静,抬了抬眼睑,转头看了一眼顾云宸后,才转身拱手行了一礼,“侯爷”,没有谄媚恭敬,淡淡的,语气陌生至极。
“方、御、史”,顾云宸一开口,一字一顿地莫名有股挑逗的意味。顾云宸也觉得自己太过吊儿郎当了些,她站直身子,笑盈盈地说:“方大人”
比起顾云宸的热络来,方清梦的神色太过平淡了些,甚至是冷淡,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就连身上那件袍子都在说:“勿言,离我远些”
好歹是并肩作战过五月,加上回京途中的时间,相处算是半年多了。
也不至于这么冷漠。
“做衣裳?”,顾云宸随手搭上一匹布料,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
“回侯爷,是”
公事公办、阶级分明的语气让顾云宸听起来很是不爽利。她皱起眉头微微俯身,却没有闻到那股似有若无的茶香,而是衣裳尘封久了的霉腐味道。
她记得方清梦很讲究。
便是寒冬腊月的天,也要亲自去打水洗漱。即便是病了,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
他身边果然连个小厮都没有。但这次自己没有理由再让顾全跟着他了。
明明是同样的语气,在凉州那边,是明月,是清风,可到了长安,却是疏离,是淡漠。
她有些不痛快。
也不明白不痛快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