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不想多说,越抹越黑,凌清垂下眼皮,行了一礼,下了“逐己令”,“大人,我先……”
“听夫子说,你才学不错。”
凌清停了到嘴边的话,眼里有些意外。
若是曾经,他会毫不犹豫说“是”:能力是跑不掉的,有便是有。
只是,时光匆匆,卷走了曾经,他行礼的动作未收干净:“算不上。”
陆妄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道:“是吗?”
凌清收了礼,直起身板,“是。”
“书堆子中长成,母为名才女,父为探花郎。”陆妄向前了一步,眸中带了分探究,他道:“凌公子,不是曾对无对手吗?”
忽视掉压迫感,凌清眨了下眼:当年收留一事,鲜有人闻,而且早被楚若渝抹了痕。
他冷声道:“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白些。”
陆妄转了调:“替我挑本书。”
凌清:“……”
逼紧的神经骤然放松,似是被逗得烦了,他差点将手中的□□甩过去,顺带道一声“这本就挺适合的!”
好在情绪收放自如,凌清碾平语调,“好。”
陆妄见他要转身,又往前了一步,问道:“就不问问有什么要求?”
只剩几乎一拳的距离,凌清往后退了一步。
背部抵上冰凉的墙壁,凌清对上他的眼,喉头一滚,咽下心中的慌神,沉着语气道:“什么要求?”
陆妄轻笑:“不要你手中那种。”
凌清抿唇,强行忽视脸颊上的灼烧感不成,将手贴上墙壁的冰冷,借窜入体内的寒气逼慢热气的浮散,半天没说话。
陆妄直视着人,将他的片刻失语兜进眼中。
幼时,他所见的军营,气氛阴冷,鲜少有人言欢说笑。
也能理解,有的人,一辈子临死前,才面临一次生死命题;而营中之人,却时时见证、乃至经历着生死命题之考验。
敌人手下血躯成池成林,而初出茅庐的他,节节败退。
沙场非儿戏,哪怕他是大将军之子,也没有豁免此命题的权利。
当时所带少量兵士,是为吸引火力。哪晓得,敌人拐弯抹角的目标是他。
兵力不够,伤亡惨重。在晦暗林中,空气如凝结般,压得人浑身沉重。
面对溃不成军的窘境,面对同他一般年纪的毛头小子们的意志消沉,生性少言的他讲了人生第一个笑话——大概是出于,兵可退,将不可退。
笑话没惹笑任何一个人,反倒是另一小子,嘴皮一翻,平日压抑着的话跟找到爆炸点了般,炸出一阵笑声。
虽说笑声添了些麻烦,但至少,意志到位,执行不是问题。
死里逃生之后,他在训练之余,常寻些杂书,去学些话术。
后来,军营里气氛活络了,也激活了刘洺等人的出色口才。
虽有生死这两个大字顶头,但,“转移注意”是个不二妙招。
同营的一群人,渐渐生了调侃,说什么:陆将面对敌人,是在战场;面对下属,是在窑子——他只当耳旁风过掉了。
陆妄调侃过很多人,也不限于什么荤段子。
可眼前这人,倒是有些不同:三个字就败下阵了…
也不再加逗弄,陆妄扶上他身侧的灰色暗格,却无意瞥见他独放在侧、细瘦的手腕,自己也觉莫名其妙地问:“凌公子,可善书?”
鉴于才被揭了底,凌清没再掩饰,“善书。只是许久未书,有些生疏。”
陆妄轻点头,拧开格内机关,墙壁自动向两侧划开。
听到声响,凌清收手侧身。
“这是上任司使所造的暗屋,不过,来时空无一物,我见其巧妙,便稍加盘点,以作杂用。”
凌清扫了一眼壁上的机关,视线微转,便落眼于暗屋中的陈设。
极清闲的一角四壁,只搭两色。
里面,立着一木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不似摆设,应是常用……一旁临壁处,陈着一对坐矮桌,上面正摆着棋盘,不过,黑白子归位,并未起局。
矮桌一侧,洁净无暇;而另一侧,落了淡痕。
凌清猜测:要么采买问题,都未曾动用;要么,便是一人自下。
“帮我个忙。”
“嗯?”
陆妄答道:“誊一份告令。”
知晓方才的事是翻了篇,凌清将书放回架中,移步跟上。
陆妄从衣襟里抽出一张叠了几叠的纸,递出:“刘洺安排的职位,我还没来及看。不过,就这字,实在不堪入目。”
凌清轻点头,表示理解。
从他第一眼看到刘大文豪的狗爬字开始,就对此人在远古草文方面的造诣之深表示惊叹。
他接过纸张,顿觉头疼,但,虽说不止一点儿艰难,他到底是看过刘洺不止一篇“巨作”的,再加上字形架构,他基本辨别了一遍。
“一成不变吗?”
陆妄看了一眼,明白他的意思,道:“墨团就算了。”
凌清揽了衣袍,坐下来,拿过墨锭,耐心地研起墨来。
脑中映了一遍方才看的东西。
纸上是些职务安排,诸如:胡水子、陈挺纳为刘洺副手,刘欢、二狗纳为关五副手……其他都是一杂串。
接近纸张尾部,他才看到被划了几次终于释放出来的自己的名字。
要不是这字丑恶程度过高,说不准他会揣摩一下:为何同自己搭连的人被划了一茬又一茬?
纸页最末,仿佛落笔人松了口气般,留了飞起来的“司使”二字。
陆妄在一旁下棋,棋子落定的声音虽微,但在狭小的空间里却分明。
见墨已足,凌清右手执笔,以墨润泽笔尖,没有再看手边的鬼画符,目光落在洁白之上,腕骨轻动,点墨成字。
许是为顺手,他将衣袖挽上去半截,露出的腕臂赛雪之色白。
陆妄思量之余,又望了他一眼:
比起正脸,凌清的侧颜相对更冷一些。
此时光线偏暗,暗影没脸没皮地描边。长睫轻掩眼里波涛,只留一角漪艳,鼻梁挺翘,唇偏薄,合缝间嵌进了暗色,而下颌线平滑,连着精雕细琢之耳。
凌清察觉到视线,写完“狗”字的后半边,才转过去。
陆妄收了视线,自如地走了一步棋。
“大人,错字如何算?”
陆妄知道他在明知故问:“随你。”
“嗯。”凌清偏过脸,放下笔,等墨水干去时,没忍住笑了。
实在是才学甚高,“司使”都能飘成“句使”。
可稍即,他收了笑,莫非自己寡闻,句使亦是人名?
墨水褪了一层水光,显出内里所含的锋芒与底蕴。
“大人,抄好了。”
陆妄没有抬头,似是被走法所困,出声相邀:“凌公子,执白子。”
只当命令听去了,凌清起身。
面上波平,内里浪涌:这一身的本事都要被扒了个空…
陆妄落下子:“该你了。”
凌清站着,将棋盘上的“局势”看了一遍,自觉这人本事还不错。
便随手扔了一颗棋,扔在空无一黑的格子处。
竟棋,是门艺术。
观棋,亦是门艺术。
秉着多年的棋局规矩,凌清没有乱下,思量着迟迟没坐,等铺就的局差不多成,才松了口气——应该算是蠢得不着痕迹吧。
“大人实在厉害。”
凌清说完,放下白子,筋疲力尽地宣告着结局。
陆妄将棋盘打量两遍,笑着没说话,只是把弄着黑子。
白子莹亮,黑子透亮,一黑一白,铺了满盘交错。
凌清看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全局下来,黑子比白子凭空多了一颗。
见他入眼了多余之子,陆妄道:“这局不算。”
凌清轻叹一口气:犯蠢的精力都快耗尽了……
等第二次定局已成,凌清有些头晕,久未饮水,渴得有些想吐,他便提前祝贺:“大人棋艺精妙,在下自觉不如。”
陆妄偏头:“未到最后一刻,不下定论。”
凌清有些无奈,于是,集中注意力,三两步把自己的白子丢入无可救药之地,死得透透的,静待对方落子得胜。
只是,良久,棋子仍悬于半空。
陆妄将手中揉搓得泛暖的棋子丢回玉盒里,抬眼望他:“不下了。”
凌清不解,但疑惑未成音:“是在下棋艺不精,扰了大人雅兴。”
“收棋。”
“……好。”
凌清收子前,又在脑海中复现了棋局。
最后两步,稍显草率:但非善奕者,一般也没那眼力见,这马屁也不至于拍到马腿上。
待棋子回盘,凌清突然想起挑书的事,施了一礼便起身,
他随便踏进一列书架,捞了几本装册精美的。
从浩如烟海中,择一书,同践行那一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稍有不同的是,没人是会为一本书的挑选负责的。
凌清抽出一本,稍加翻阅:内容偏多,是些野史,不过其中的某些杜撰及评注,倒是挺发人深省的。
他看了几眼,挺满意,但还是放了回去——太正经了些。
指尖摩挲过三列,凌清摸到了本故事集。
大杂烩般,什么类型都有,上至王廷,下到乡野。
大多是杜撰,就凭庄子修“分身隐形”术这一点。
“大人。”
陆妄将纸张收叠好,出来时,关上了内室,“嗯?”
凌清将书递出:“挺有意思的一本书。”
庄子修“分身隐形”术,是《警世通言》中的桥段破折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很有意思的一篇,有兴趣可以搜来看看。
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