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风声,刘洺推开了房门。
“大人,有何吩咐?”
陆妄将手中装裱好的纸递出:“可以下令了。”
刘洺接过,看了一眼,手一沉:我的字,何时如此赏心悦目了?
好在脸皮虽厚,不至于梦与现实混淆,只是瞧着少了些锋利,不似他家大人之手笔,随口便可夸:“这简直是……绝世之笔,无可比拟!”
陆妄揶揄一句:“你的字也是。”
“啊?”突然被夸,刘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还风度翩翩地道一句:“大人谬赞了。”
“你还真谦虚上了。”
“啊,古人云,谦虚是一种美德。”
陆妄:“……”
见他家大人半天没发言,刘洺咳了声,将纸收叠好,转了话题:“大人,您对这安排满意与否?”
陆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单就名单看,有九分都是按照才能水平及近期表现来排列,问题并不大。
但若细究一下,便知动了私心。
担任副手的五六个人,身上似乎都背负了可逆转的罪名,而余下的板上钉钉的“罪者”,都无差别地做了一般护卫。
也幸而这五六人,不算什么庸人。
早前回城路上,无高格调马车成串,唯马数匹,唯脚力支撑。
百来余人,倒没有多大苦怨,甚至权当一次散心。
可沿途,哀鸿遍野——偌大的田地,杂草撒着欢疯长;阔大的村落,屋子摇摇欲坠;路道之上,尽是互相搀扶的佝偻。
想必,若非当地为官者有所忌惮,参事折子可累起城墙高。
刘洺爱言爱听,总是屁颠屁颠地打听,可偏偏又是一感性之人,往往笑着过去,哭着回来。
陆妄并不对这份恻隐之心表示反对,不同寻常地加了程度词:“很满意。”
听出了意思,刘洺大笑起来——屋中太静,他的欢笑都起了回声——实属尴尬,他讪讪地闭了嘴,带上门离开了。
陆妄看着他的身影同雕门换了位次,这才收回视线。
刘洺喜欢将自觉的大事留在后头。所以,下完命令,到达最后一处位置时,已是暮色蔓延之际。
推门而入,里面的人正闹腾着。
“吵什么呢?一天到晚跟野人一样!”
这一嗓子很奏效,屋内十只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空气安静下来,连飘雪落地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刘洺顿觉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嗯,那个……我来宣布点事。”
“野人哪里听得懂这些?”胡水子刚想将牌摆出去,以获得本局胜利者的“鸭肉”,这鸭嗓一吼,就被凌清抢了先。
虽败局一定,但多坚持一轮也是英雄!
想想都是气,气上心头,脑子便恶意加工——到嘴的鸭子被刘洺叼走了。
他怒气满腔,道:“刘大人,放屁吧,别说话。”
“什么鬼?”刘洺囫囵过他,将纸上内容宣读:“经较长期的审令,先做如下职务安排:胡水子、陈挺纳为刘洺副手,刘欢、二狗纳为关五副手,凌清纳为司使副手。”
看来不是句使啊……
凌清浅笑一声,将榻上摆着的终奖鸭肉拈起来,在胡水子又恼又羡的目光下,咬了一口香酥于唇齿间。
“我把令牌发给你们,经批任后,可随进随出。”
“找谁批任?”
“要么找司使,要么找自己的任职对象。”刘洺看向胡水子,撒了气:“比如,胡水子要出去,得找我,若我不允许,便不可以。”
胡水子抬了条腿落在床上:“哦,我不出去,赖吃赖喝挺幸福的。”
刘洺瞪过去,想到日后要带这么个人到处乱走,眼睛瞪得更圆了。
发觉自己幼稚过头了,他正了脸:“还有什么疑惑吗?”
陈挺没保持缄默了:“需要做些什么吗?”
刘洺笑了下,将令牌悉数发下去,言辞温婉:“看需求。大致从明天起,为善司会协助判案,准确来说是去抓人,这时需要你们在场;至于其他的,什么端茶倒水、誊转资料或是什么,看个人需求。”
说着,他突然向凌清投了一抹同情的目光。
凌清有些疑惑地望回去。
就听刘洺如此道:“这就不得不说说司使大人了,一天没干完八百件事不睡觉,摊上这样的主人,他的副手实在是值得顶礼膜拜的。”
凌清明白他的同情了:“……”
“但如果摊上关五,除了公事,便只有两件事:陪吃,陪打。这种就相对轻松些。所以,因人而异嘛。”
陈挺皱了眉,问道:“那,是不是说明,薪水不一样?”
刘洺回答:“这位大兄弟,你见过囚犯领薪水吗?”
“行吧。”
见一众人稍有颓气,他笑道:“傻啊,都他妈当上副手了,当然有薪水,而且也确实按所做多少来算。”
凌清用手帕抹去嘴角沾上的油,轻点了下头。
多劳多得嘛……不过,按司使一天八百件事的本事,他岂不是,三天成地主?
刘洺接续提了一些吃穿用度的事情,比如“你们五人还是同吃同睡”“薪水一月一结,但只能托用”“定期可能有衣服,但不知道尺寸合不合身,兴许是倒手货”……
说完,在嫌弃他啰嗦的唧唧声中,刘洺哼着小曲离开了。
纸牌散成一团,胡水子兴致还没被倒干,或者说,正斗志昂扬:“来,再来一局,大战第七回合!”
其间,胡水子认真地用眉毛夹苍蝇、出张牌啃半天、偶尔扯根浅胡子还疼得一激灵。
而结果是,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另一坨鸭肉再次进了凌清肚中。
凌清坐直,往后挪了些,靠上墙:“不玩了,再吃就撑了。”
同玩之人:“……”
胡水子觉得自己已经是在用脑子出气了,不“服气”地问道:“凌清,谁教你玩的,这么厉害?”
凌清怪诧异的,居然有人才教了徒弟却忘了自己是师父,脱口而出:“你啊。”
“我……我?”胡水子一怔。
说起来,凌清回来时,已是下午了。
一群人无聊,将屋子捣腾了个遍,意外发现了一副稍有损坏但完整的纸牌。
毕竟同住屋檐下,没必要冷着谁,便将凌清招呼着来了,被一句“不会”拒绝后,胡水子端着百玩百胜的经验老手身份,发出了指导。
第一局,他们玩得风生水起,反观凌清,每一步都格外谨慎,似要将每个人出法都看个一清二楚,充分显露着不会玩的拘谨。
可自从第三局,跟开了慧根一样,凌清开始胜出,且出牌越来越快,终局也是越推越提前。
摆着的鸭肉,是冷食,香气的催使下,都各出绝招,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一时间,都有种他不是新手的错觉。
以致现在,胡水子傻愣愣地问了句:“你确定,之前从未接触这些?”
凌清想了想,点头:“是,第一次听说这游戏。”
胡水子瘫了下去,把自己躺成一具鲜活的尸体:“玩了半辈子,居然玩不过个新手。”
陈挺拍拍他的肩,说道:“输了这么多局,还没习惯?这适应能力有待提高。”
胡水子给自己长了点“尸斑”,一张脸显得更灰青了。
见主力势颓,周遭人也没了继续玩的兴趣,牌尚没收,都各自躺下去。
可睡十人的大床,连通两边墙壁。
五人睡着,自是要多放得开,能放多开。
胡水子脑子一偏,喊道:“凌清。”
即使有雪,冬夜也是静的,连着屋内也是。
“嗯?”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凌清微顿,烛光将屋内照得昏黄,视线所及,清晰化成模糊。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打杂的?寄住的?采药的?
隔了两息,他轻声道:“不知道。”
这个答案过于离谱,屋子中,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刘欢没多想,问道:“那你吃的好吗?”
陈挺就近,一指敲他脑门上,“除了吃,没别的话了!”
凌清这回答得快:“吃得很好。”
话音之中,他回忆起了几帧过往:
初到府邸,楚若渝不许他吃肉,成天是各种换了花样的药膳。
但,是药三分毒,没病也快吃得有病。
后来,楚若渝便在吃食里偶尔加些菜蔬,都极为清淡。
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他家家训,但楚若渝时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每于饭中,便言:“俭以养德”。
“啊?”刘欢打心底里疑惑,没忍住就问出了:“那既然吃得好了,为什么会杀他呢?”
凌清轻眨眼睫,索性闭上了眼,听了一耳朵雪压树枝,答道:“没有为什么。”
夜深了,该睡了。
可角落里的人,却心猿意马起来。
他想到幼时漫天的风雪,想到暖炉旁的欢声笑语。
他不解,秦坠月为何独独逮着他不放:为何救他于水火,又投之于水火。
往事翻上心头,他放任眼角淌下泪,滑落至颈肩。
留下的泪痕被凉意抚干,激起细细密密的冷。
刘洺兴致勃勃:“巧不巧,今日便来任务了!”
雪早停了,院中洁净如洗。还有太阳现身,光彩明明暖暖。
“城东有户人家,主人家被害,成了贼窝,窝了一窝鼠辈。如今,地点泄露,正行逃窜,已有官兵出手截阻,但碍于人数过多,如今尽数散落,便诚邀我们出手。”
凌清喃喃一句:“今日?”
没听到他的低语,刘洺继续道:“方才已有一批人出去应接。你们第一次做这些,如果意在潜逃,下场之惨,我绝不夸张;另外,跟紧你们的职务对象,必要时,可以挡挡刀什么的,加深一下情感,方便打感情牌,以实现常住。”
说着说着便开始开玩笑,是刘洺的惯常行为:既警告,又安慰,就像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胡水子算是有些经验的,习惯性以任务口吻地问道:“任务难道只是跟紧吗?”
“不啊,你可以变着法子吸引你主人的注意,比如眨个星星眼什么的。”
陈挺往外走了一步:“他妈能不能正常说话?”
刘洺笑了声,恢复了正常语气:“不止。官府抽调了众多画像,能记几张记几张。抓获者越多,能主动提要求的机会越大,手段不限,要分头行动可以,但保证自己回来。听着是不是相当友好?”
落脚点是:记画像,抓人,保证回来。
可今日是冬至日,民间活动较为频繁,如此人多眼杂的时候……
凌清像过滤茶渣一样滤了几遍他的话,疑惑出声:“友好吗?”
刘洺“啊”了一声,反问回去:“不友好吗?”
凌清淡淡开口,隐晦问道:“被杀了怎么算?”
是算潜逃不管,还是算了?
“这个……”刘洺倒没想过,思索半天:“所以让你们跟紧呐。”
凌清笑道:“也就是说不能保证安全。”
刘洺答道:“不然呢,上场杀敌也不能保证哪根箭不会随风插到自己身上吧!”
凌清轻点头:“那友好什么!”
“是哈。”刘洺苦笑一声:“那我换个说辞。是不是相当刺激、热血澎湃?”
听完凌清的话,在场没了笑声,只有一个个顶着疑问的脑袋。
“算了,先别泄气。”刘洺摆摆手:“今日恰逢冬至日,如若成功,大人会请你们饱餐一顿。就当为了一顿饭,跑跑腿,这么想就会好很多!”
刘欢首个蹦起来:“好耶!为饭出动!”
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