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是一种结构异常简单的低等肠腔生物。
它们没有大脑、骨骼和血液,伞状身体里是一个胃腔和数个胃囊,身体边缘伸出的触手既是进食器官也是神经末端,缠住猎物注入毒液,再拆吃入腹。
它们能够感知到光线,听得见浪潮,闻得到气味,唯一的缺憾就是,触手上并没有痛觉神经元。
即使S003已经异变出了大脑,拥有人形,层出不穷的能力让人类感到深深的恐惧,但这件事始终从未改变。
——他感受不到疼痛。
剧毒液体顺着触须缓缓注射进陆阡的体内,顺着血液游走到大脑和心脏,视觉混乱到黑暗的视野里出现了光怪陆离的亮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嘭,嘭,一声又一声,像是被人握在手中,狠狠攥紧,将最后一丝氧气都抽离干净。
手臂几乎麻木得感受不到重量,即使再收紧肌肉也是松弛的,典狱长抬起的手推在S003胸前的手无力到可称温柔,一点抗拒的力道都没有。
陆阡咬牙,沙哑到干涸的一声:“滚。”
“不要。”S003的声音很轻。
他抓住陆阡作乱的手,然后硬生生地挤进指缝,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S003有点苦恼,语气也是轻轻柔柔的:“对不起,我忘记这种时候你就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了。”
他不高兴地嘟哝着:“人类,真是难伺候。”
散落的长发突然收回去了。
荧白到发光的皮肤像是自动调低亮度。
黑暗中,仅剩下一双璀璨的眼睛盯着陆阡。
紧接着,皮肉之下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哒声,骨骼在生长,轮廓线条锋利而夺目,身形变得精壮而具有强烈的压迫感,就像有一把刀将纯真的少年生生毁去,将外壳剥去,杂质拂去,终于露出最真实的样貌。
现在看着陆阡的,是一个身高被凭空拔高二十公分的成年男人,渐变长发被高高束起,垂下来的深蓝色碎发遮住过于凛冽的眉峰,五官之间还能看出几分少年体的模样。
嘴角勾了勾,甚至漾起的弧度都没有变过,但已经没有从前那样乖巧顺从的意义,映在陆阡紧缩的眼底化作了深海里包含恶意的暗色岩浆。
是S003。
S003俯下身,鼻尖触碰到了陆阡。
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凉的温度,就像是他眼瞳里更加幽暗的蓝和更加肆无忌惮的欲望。
可是言语上他莫名其妙地有点羞涩,眉目平展,仿佛天生没有忧愁的心事,不知道也不在乎这样紧贴的姿势和灼热的疼痛究竟代表什么,空出的手还在玩弄陆阡被汗沾湿的额发,小声询问:“这样呢?陆阡,可以亲亲吗?”
“可以吗?沉默对人类而言就是同意的意思对吧。”
“……”
陆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是一座俊美而不动声色的雕像,从咸湿的海浪中仰视着S003。成年体的S003充斥着炙热灼烧的强烈信息素,不容拒绝,不容反抗,一出现,就让残存的理智疯狂叫嚣着危险。
可S003自己听不见。
他越靠越近,近到陆阡光怪陆离的视野里看到了一汪倒悬的月亮,带着凉意的吐息落在了脖颈,呼吸间像是来到了海面,海风吹拂,陆地的村庄有了清晰的影子。
——然后,另一根触须带着剧毒的裂口落在了脖颈,轻易刺穿泛着青紫的皮肤。
这就是水母的亲吻。
以注入毒液的方式代替唇齿相贴,缺乏痛觉,不通人理,莫大的亲昵也以一种堪称毁灭的方式。
“我最喜欢你了,”S003埋在陆阡的锁骨上,每一句话都被截断成简单的几个字,不断重复又含混不清,“因为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你一个人能在我的毒液中活下去,人类也好,其他生物也好,我只有你,陆阡,只有你,唯一是你。”
“——能让我感到疼痛。”
触须绕在陆阡的脚踝、腰侧和最脆弱的脖颈,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在渐渐收紧,直到有了窒息的感觉。
昔日的大典狱长被锁在床上动弹不得,被箍得死紧,也不知道是不是毒液终于作用到了脑子,残存的理智都在告诫他放弃无用的挣扎。
然而这对陆阡来说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才见陆阡终于动了一下,他侧过头,汗珠滑落,开口:
“这种程度就算疼痛了?”
S003愣了一下。
在这块狭小幽暗的区域内,空气湿热程度在节节攀升,S003下意识地摸了摸陆阡的脸,摸到一手极凉的汗水。
“就是很疼啊。”鼻腔里还有浓重的鼻音,S003偏了偏头,“我好不容易才得到接近你的机会,陆阡,哪有人类会像你一样,枕头底下放着的是一把已上膛的枪,你……”
咚!
缠在手腕上的触须被砍断了,紧接着是腰侧和脖颈,与主体失去连接后的触须瞬间干瘪成一条细长的凝胶。
断口处很快长出了新的触须,然而在这微小的间隙里,陆阡已经翻身压在了S003身上,羸弱、无力的病态从他身上尽数退去,在这一瞬间攻守逆转!
第二声咚,是陆阡斩断S003的发根,把军刀捅穿床板,蓝色的血流下来,又因为宿体失去生命反应而挥发消散。
“我怎么了。”
陆阡说。
“我不仅会在枕头底下藏枪,还会在床下暗格藏刀,你有意见吗?”
这一只S003已经不会回答他了。
迅速脱水,变回原形,水和蓝色的血顺着破口潺潺流出,床上躺的现在就是一张大了一点的水母皮。
毒素在身体内流转,让行动都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踉跄,陆阡喘了两口气,从床上站起来,打开书桌抽屉,手中用力,对着自己颈边动脉来了一只阿托品。
针剂缓缓推入,喘息几次视网膜的彩色斑点才逐渐有了褪去的趋势。然后扯平胸口的凌乱衣领,袖口被挽得整整齐齐,点好备弹捡起枪,一粒一粒将子弹送进弹匣,转眼间又是一座巍峨不动的冰山。
惊心动魄的夜还没过去,门外还有千百只水母在虎视眈眈。
陆阡走出休息室,砰地一枪,瞬间击毙门口斜侧方一只淡蓝色伞盖的水母。枪响仿佛信号,这刹那整座内城都活了,藏在阴影和角落里的水母立刻聚在一起汇集成蓝色的潮水,朝破口的休息室涌来。
他们朝陆阡伸出触须,他们想亲吻陆阡,以水母的方式。
然而下一秒,就有一颗子弹呼啸着破开音障,击溃柔弱的触须,命中最前端水母胃腔上方的脑核。
这是水螅体们唯一的弱点。
水母形态,C级,数量最多,防御薄弱,再生能力几近于无。
少年形态,B级,移动速度加快,毒性加强,具备一定近战能力,击中要害即可毙命。
成年形态,介于B与A之间,在少年体的基础上再生能力骤然拔高,不命中指甲盖大小的脑核是不会死的。
无形的风卷起翻飞的衣角,陆阡冷静地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无人机启用,地面特种机器人启用,轻量级武器使用许可。”
声纹顺着空气中看不见的电磁信号发送到潮汐基地中心电脑,长久没见过光的仓库在大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仿佛整个内城都跟着抖动了一下。
紧接着,数架无人机从仓库飞出,子弹倾泻而出,在强化防弹钢板上击出一连串的火花。
陆阡需要机器人挡住数量庞大的水母体,他在其后,点射掉隐藏在其中的少年体。在无人可见的深海内城中,战斗持续了很久,无人机被水母触手缠绕吞噬,最终失去作用变成一坨废铁,然后又会有新的飞出仓库。
在时间一点一点度过后,陆阡终于走进了鱼缸所在的正舱,这里没有一只粘稠的海洋生物,安静,空旷,仿佛和一墙之隔外的冲突毫无关系。
鱼缸里,是S003的本体,发尾的钩子勾住颜料和排笔,在白纸上画出一道稀奇古怪完全看不出样貌的,也许是玫瑰的东西。
“你来啦?”
玻璃内的S003依旧保持着少年的天真,轻轻松松的一句话,身后的水母大军便停下来,触手从废铁的无人机上抽出,摇摇晃晃地排成一列,哒哒哒地飘走了。
没有哪个家伙来打扰他和陆阡。
——哦不对,还是有的。
一溜串胸前闪□□,语音输出系统反复强调“障碍物已清除”的清道夫机器人炫着四轮万向小破轮从犄角旮旯里飞窜,陆阡的手指勾到哪,这群小机器人就炫到哪,将沿途的大小水母的尸体抖一抖,摞成一叠,再存放进大肚囊的存储空间里。
头发卷起的画纸本来还想展示给陆阡,但S003最终还是顿住了。
他看着这群在他的地盘肆虐的小机器人,歪了歪脑袋:“陆阡,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最后的结果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我用水螅体换了你的一个亲亲。”
最开始S003就提议用水螅体的处置权换陆阡的吻,现在只不过是S003先得到了吻,而后被暴怒的陆阡屠杀了部分水螅体。
不过问题不大。
就结果而言,对S003来说都是一样的。
让一个水母了解这其中的差别实在是太困难了,每个步骤的顺序不一样就会被拟定不同的罪名,S003见陆阡一直冷着脸,还觉得自己其实颇为好心。他贴在玻璃碳上,问陆阡:“你杀的够多吗,要不要我再送一部分水螅体给你?”
没有应答。
过了很久,陆阡突然说:“人类从不用毒液表达善意。”
“可我又不是人类。”
“但我是。”
陆阡定定地看着S003,他说:“我是人类,所以你要服从我的规则。”
他的眼里比最深最黑暗的海沟还要幽暗深邃,S003被这一双眼睛吸引,忍不住盯着看,恍惚中像是陆阡的手,穿过硬度强到能切割钻石的玻璃碳,牢牢地钳住了他的喉咙。
陆阡:“我只接受一种方式,你将所有的水螅体献给我。”
S003:“那我想要的东西呢?”
眉峰于碎发之中挑动一下,陆阡似乎是笑了:“如果我心情好,会赏给你的——以人类的方式,而不是以水母的。”
他看见陆阡凑了上来,现在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碳板,仅按距离算,可能连两厘米都没有。
温热的吐息落在冰冷的玻璃上,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雾,挡住陆阡锐利而充满攻击性的五官,唯独他的眼睛,朦朦胧胧从迷雾深处漾出的紫色,透过了水雾和玻璃,闯入S003的视线,
可真好看。
玫瑰也可以是紫色的吗?
“但是,我说过,我不喜欢被胁迫。”
这种窒息的朦胧迅速变成了冷冰冰的海水,陆阡迅速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他挺拔笔直的背影,在视网膜上缩成一个小点。
S003没说话,砸了砸嘴,有点迷糊。
陆阡说的方式和他之前提出的没区别吧?
也许还是有的吧。
钳住他的手在这一刻抽离,但是朦胧的紫色还留在记忆里,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两年前,陆阡穿过重重毒瘴和水母封锁,用大口径榴弹炮抵在他身上时,也是和今日的眼神一样。
咚咚、咚咚,心脏开始持续不断地震颤。
作者有话要说:S003:今天挨揍了,开心(>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