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阡人来得快走得也快。
说不上生气,和一只水母生气很没有必要,他大半夜踩着尸体走进中央舱室,面无表情和S003说了几句话,就像是达成目的转身离去。空荡荡的主舱只剩下一只盈盈发光的水母,这流程不仅是人类,就连S003自己也没想到。
他还以为陆阡会惩罚自己。
就像是他第一次亲陆阡的时候,暴怒的陆阡扛着榴弹炮,贴身照脸连轰十几下,在风暴过后的海面引发一连串爆炸。
没想到这次陆阡什么也没做,两年过去,脾气都变好了。
……他是不是没有不高兴?
他为什么没有不高兴?他不是觉得疼吗?
S003呆呆地目视陆阡离开,一种从未产生过的,费解的酸涩在心中越滚越大,让他半个挽留的字都没说出口,看着那个身影本来拐向休息室,在停顿片刻之后又换了一个方向,最终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潮汐监狱,外城。
柯伦早早等在了电梯井外,没过多久,见血红的标语骤然向两边撤退,他下意识地摆正军姿。
“典狱长大人!”
从电梯里出来得陆阡可有可无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半个小时前同S003恶战一场的焦痕,陆阡这个人大概是有强迫症,衣领袖口全都收拾得干净整齐,衬衫上是马甲,马甲外是制服外套和代表典狱长身份的外袍,带着和他这个人一般无二的一丝不苟和冰冷无情。
他从柯伦手里接过平板电脑,上面已经打开了一个文档,是关于审查后续处理的内容。同时柯伦低着头在前面领路,恭谦说道:“这次会议主要的内容是要更换潮汐的位置坐标,指挥组和科研组已经把备选坐标放在文件里了。”
脚步疾速向前,陆阡没说话,边看边往前走。
入侵事件的前因后果在这段时间内已经被安保组查明,天启会的成员从内部人员手中获取潮汐基地的坐标和轮值表,意图切断S003和机构的监管关系。在这帮有着狂热宗教思想的极端分子心里,异种是比人类更加高等优化的生物,机构仅仅是扣押神明的宵小,而妄图拒绝新世界的到来。
机构按照异种表现出来的攻击性和实力强度,将异种划分成S-A-B-C四个等级,其中B、C等级的异种强度进化有限,对外表现为五感强化、体质增强、有部分智能等,基本局限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
从A级往上,异种开始具备暂时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能力,如精神污染、认知阻碍、空间转移压缩等,需要军队出动才能将损害降到最低。
而最高级别的S级,无法杀死,只能关押,天启会永远无法理解,他们想要释放自由的异种,究竟会给人类社会造成怎样的危害。
电梯井和会议室隔着一条狭小的银色走廊,柯伦小跑着说:“安保组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审查工作,重构了高层人员的权能范围,确保就算是精神错乱了,也无人可以将基地安全信息泄露出去,现在为了避免天启会的二次袭击,科研部门选择了几个合适潮汐基地转移的坐标——”
一般情况下,他们在走廊穿行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正在工作的人群,路上会有三两成群的队伍,在典狱长经过的时候骤然掐住话头,退到墙根,保持沉默直到人从面前走过去。
就好像等陆阡离开了视野,陡然中断的生活才会重新开始流动。
然而今天不一样,在柯伦汇报工作的同时,一名女性工作人员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她披散着头发,奋力挣扎地扑向前,原本得体的着装显得凌乱不堪,尖利的嗓音从急促起伏的胸腔里爆发:“陆阡,凭什么是你——”
“你才是怪物!你才是应该被审查的那一个!”
“我们人类,凭什么要被你一个异种决定生死,你才是凶手!你才是!”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冲出来说出几个字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她依旧伸出手,尖而长的指甲用力想要勾住陆阡的衣领。
“陆阡——你会遭报应的!”
柯伦挡在女人和陆阡之间,愣了一下,紧接着是骤然上升的怒气,气得顾不上绅士风度和良好利益:“放屁!你在说什么鬼话,给老子闭嘴!”
“闭嘴!听见没有!”
他恨不得抓着女人的头发,将她拖到陆阡看不见的地方去。
安保部门的人闻讯赶来,他们怕伤了女人,也怕引起典狱长的关注,几个壮汉团团将女人架住,隔着汹涌的人墙,他们像河流的两端。
可事实上,被她指责为怪物的人,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突发的闹剧,眼睛在看向女人的那一瞬间变换成了莫测的紫色,无悲无喜地望向她。
也许过了仅仅一秒,也许过了亘古的一瞬,在一双能加速感染者转变过程的眼睛的注视下,女人并没有任何异样,她只是用泪水和出乎意料的指责来掩盖汹涌的悲伤。
这充分说明了她还是一个人类。
人类,不应该死去。
陆阡又将目光收了回来,这个过程寂静无声,那些刺耳尖利的辱骂和哭声与他全然无关。
下一秒,他就绕过挤成一团的人群,从走廊的另一端迈过去了,女人的呼喊还在身后,杂糅成一团,最终也无法引起典狱长一丝哪怕一毫的关注。
鞋底与金属版的碰撞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直到快要听不见了,柯伦才发现他从内城接过的对象已经快要从视网膜上消失,当下抛弃已经被控制住的女人,在走廊里奔跑向前,好不容易追上陆阡后,还要警惕四周会不会窜出第二个指着鼻子骂的挑事者。
比起陆阡的漠不关心,柯伦的脸绷得很紧,他似乎比陆阡本人更生气,拖在陆阡四周前后的脚步声也愈加短促。
陆阡提醒:“柯伦中尉,看路。”
就像是被一汪寒泉从头淋到脚,柯伦抖了一个激灵,脚步也慢了下来,身为军人应当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尤其是在潮汐监狱,有一个始终摸不清影子的深渊在注视着每一个人。
但柯伦毕竟是一个新人,他在前面领路,最终在拐角的时候,阴影逐渐覆盖了半张脸。他深呼吸,忍不住问:“……您不生气吗?”
陆阡准确地说出了那位女士的姓名:“菲碧丽丝,员工编号GS40762,60岁,即将退休,她的先生在科研部工作,在上次审查中被认定重度污染,已经处决。”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柯伦微妙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一个即将和丈夫安享晚年的女士,在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丈夫因意外去世后,总该有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
“那她也不应该称您为怪物。”
柯伦将自己的想法小声地说出来,基地里常年配备心理医生,如果觉得情绪波动巨大,可以去和心理医生聊一聊,或者打报告提前申请离开潮汐,机构会尊重每一个人的决定。
柯伦又想了想:“……也不应该当着您的面如此撒泼。”
有那么多的千不该和万不该,但典狱长那一双会变色的眼睛总是突兀地从脑海中冒出来,用沉默又充满压力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整个基地。
他总是忍不住想,一个正常人能在潮汐监狱内存活三十天,那在监狱里生活了两年的陆阡,又算什么。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双眼睛,和长久没有异变的躯体,才会让典狱长成为众矢之的。
“你在想什么?”柯伦突然幽幽地回头,盯着陆阡看,陆阡被看得皱眉,“中尉,做好你的本职工作。”请认真带路。
中尉的确是一个人类,五官好好长在端正的脸上,没有长出粘膜,也没有大量头发脱落。
这也意味着陆阡必须忍受柯伦突然冒出的视线:“如果你有任何不满,请联系后勤部门和安保部门,让他们处理菲碧丽丝的情况。”
语气疏离,让柯伦下意识调整军姿:“很抱歉,典狱长大人!”
“……”
这一届的新兵感觉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在柯伦看不见的地方,陆阡抬起的手揉了揉眉心。索性他也不需要柯伦再带路,他在潮汐生活的时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长,即使是没有命令就无法前来的外城也跟自己家的后花园差不多。
陆阡的个子很高,极优的身材比例让他的步伐比一般人都要长,迈开步走的时候柯伦得用尽力气快步走才能紧紧跟上。
有一种难以忽视的沉闷在两人中间传递,让这一截路比预料中得更长,好在路上没有再出现其他的菲碧丽丝女士,也没再听见任何钻进耳朵里的污言秽语。
只见陆阡抬手,推开指挥部会议室的大门——
就在这时,柯伦将手举起,指尖和太阳穴保持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站得笔直,没有比这更加标准的军姿了,望向陆阡的眼神,就像是望着一轮晴空的朝日,那是一种纯粹的尊敬和崇拜。
“陆教官。”
柯伦叫了一声,叫完才发现称呼上的错误,又七手八脚地解释,“啊不是,两年前,潮汐监狱还没成立,我还在军事学院的时候,曾经有幸听过您的几节课……”
他将手握拳放在胸口,低着头不敢冒犯陆阡,像是用尽力气才攒足足够的勇气。
“种族延续如沙丘,每一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颗沙砾。”柯伦说,“我相信能说出这一番话的教官,一定能终结异种战争。”
“所以请不要将那些话放在心上,潮汐监狱是因您而存在的,典狱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