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上海，林雨已是熟门熟路。地铁车厢里的那股怪味道她也已经习惯，闻着不再难受了。

虽然不在天洋公司上班了，林雨却凭着跟公司房东的熟络，只预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就先安顿了下来。

现在这世道，套句官话，就业形势还真是严峻。林雨跑了两个月，简历投出去十几份，仍然是悄静无声。回想当初那姜明扬还真是帮了好大一个忙，怪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没保住饭碗。

就在林雨开始后悔辞职辞得太快时，有一家公司通知她去面试。林雨如临大敌地头天晚上就准备套装、复习业务，提前一小时到面试地点，完了却被人家一句“有了结果再通知你”打发了出来。大概还是没什么指望吧。

这样坐吃山空可不行啊，林雨一团愁云的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走着，沪上虽好，终非我家。旁边就是家乐福的南方分店，林雨夹在人流中走了进去。

每次到这种超市巨无霸，林雨就会想：那些有钱的阔太太靠逛巴黎春天和在美容中心做全身美容来打发时间，那么没钱又失业的人可以在这里靠看货架上那些品种多得叫人眼花的商品来打发时间。商场里没有寒冬酷暑，而且大得足以教第一次进来的人迷路，里面也有卖现做面点炒饭的地方，每层楼都有洗手间，没地方去的人完全可以在里面呆上一整天。

现在林雨就是这没地方去的人。

叫了一份汤面，林雨静静地坐在红色的快餐桌旁等着，一边喝着刚才在超市里买的特价酸奶，一边看拎了大包小包购物袋从身边走过的人群，猛然间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周末！怪不得这么多人，很大一部分人是开了车过来、一次买足一周用品的。

那些所谓中产阶级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总叫人看了有些奇怪：大人的脸上永远是疲惫多过享乐，小孩的样子则过于严肃，聪明有余活泼不足，可能是大人太忙没空陪着玩造成的吧。

林雨的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如果自己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抽时间多陪陪他（她）的。可是，那只能是如果而已，今生今世，已是无缘得到那样的幸福了。

想得太专心，当那只手重重拍在她肩上时，林雨吓得惊叫起来，惹得旁人侧目。

阿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皱着眉：“你这婆娘，失惊打怪的做什么？”

“你自己吓人，还怪我？”林雨瞪着他，这个阿哲，从来就不会温柔一点。

阿哲看看林雨，突然噗嗤一笑。这是林雨第一次看见他居然也会笑，这一笑真有石破天惊之感；仿佛有一盏灯从灵魂里照亮了那张落落寡欢的面孔，让它变得格外温暖明亮。

“好了，我不跟你这婆娘计较。”阿哲大剌剌坐在了林雨身旁，“你还欠着我一趟车钱呢，请我吃一顿不为过吧？”

林雨啊了一声：“你自己就是厨师，也肯吃这种东西的？”

“这什么话，我自己还开黑车呢，难道就不肯走路啦？”

一会儿两人的面都上来了。林雨看着阿哲碗里的菜码不服气地说：“我比你先叫的面，一起上也就罢了，怎么你的肉多得多？”

阿哲不吭声，两只大手左右一晃，已经将两个碗换了位置。

林雨小声嘟哝着：“这功夫是你晃炒勺练出来的吗？我又没叫你换！我根本就不爱吃肉——”还没说完阿哲两手又一晃，把碗换了回来。“你当是在台上变戏法表演哪？”

阿哲骂了句什么，林雨没听懂：“什么？”

“你个啰嗦婆娘有完没完？”

林雨正要回嘴，旁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喊：“林雨，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

人生是一场你不得不出席的宴会，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最意想不到的人。转头看见那两个人时，脑中首先浮现的竟是这句话。林雨想我大概快成哲学家了。

王雯雯带着满脸真诚的笑容迎上前来，给了刚刚站起的林雨一个热情的拥抱。猝不及防的林雨差点被她那足有三寸长的鞋尖给踢到。“太好了，你离开饶城以后我就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了，我和老卢结婚都没法通知你。”

这小王老师，居然真的嫁给了老卢！不说这老卢比她大十几岁，光是前面那段婚姻就意味着后半生无尽的纠葛。王雯雯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还是说，真就贪图老卢那芝麻官位带来的好处？

时隔数年，老卢本就老成的气质越发往中老年官员靠拢，看去竟与那位大牛乡的黄书记颇有几分神似。“你好，林雨。这位——”他用眼示意正埋头吃面全当他们不存在的阿哲。

林雨还在想该怎么定位两人的关系再向尤游作介绍，阿哲居然已经吃完那碗面条站起身来：“这是你老乡啊？幸会幸会！”跟老卢大握一通手，“你们来上海度蜜月吗？好得很好得很，上海是阔佬的天堂、穷人的醋缸，度蜜月最合适！”转向林雨，“老婆，你陪老乡聊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水果，待会儿见！”招招手自顾去了，撇下林雨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

王雯雯笑嘻嘻地说：“林雨，你老公真有意思！”

林雨好容易缓过劲来：“他不是我老公！”

王雯雯自作聪明地挤挤眼：“我懂啦，男朋友也就是老公一样的啦，反正是早晚的事，对不对老卢？”

老卢一副朕心甚慰的模样：“林雨，祝贺你，希望早点吃到你们的喜酒哟！”

王雯雯讨好卖乖地说：“是啊，咱们林雨这么漂亮，还怕没人追？那何卫东猪油蒙了心，活该到现在——”

老卢只回眼一瞪，当时就把她的话给瞪了回去，她似乎怕老公怕得紧。

三个人又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双方都说要请对方吃饭，又都客气着说有事下次吃吧，虚邀着下回有空来家玩，也就散了。

终于挥手道过了别，林雨累得吁口气，转头去找阿哲，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冒充自己老公害人出糗，却哪里还有人影！没奈何把面条钱付了，无精打采地回了住处。

刚踏进石库门，就见住在一楼的房东老两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还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发现林雨回来了，马上打住了。

林雨心中大惑不解：“阿姨，伯伯，有什么事吗？”

房东老太太摇着手说：“唔啥事体，唔啥事体。”很有点鬼鬼祟祟地指指楼上，“侬屋里厢有客人来哉！”

一肚皮的疑问往楼上走，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林雨总算明白了房东老两口的举动：客厅的破旧藤椅上端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人，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男的竟是常常可在本埠新闻里见到的张副市长！回想起来，婉婷小姐可不就是跟她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请问是你们找我吗？”

那两人明明看见林雨来了，偏偏坐着纹丝不动。林雨心中不禁起了反感：官架子摆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林雨本就是无根的草，还怕你不成！径自去打开了窗户。

这小客厅和林雨的卧室其实是一个房间，用三合板隔了一下，顶上天花板处还是相通的。林雨可不想晚上睡觉时闻烟味。

张副市长清清喉咙，要做报告似的，却被他老婆抢在了前头：“你认出他了吧？我家老张很忙的，今天难得抽点空出来。”

林雨装出为难的样子说：“看着眼熟——”意思是没认出来。

“也难怪，像你这样的身份，哪有机会面对面跟市长坐着？”她把男人的官职擅自升了一级，“本人跟电视上总归有点不一样的呀。”

哪就这么自以为是呢？索性再打击她一下。“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看电视的。”

林雨倒也没说谎，她只爱看报纸和杂志。

“哎呀，我晓得你不宽裕，没想到你连电视机都买不起呀！”

林雨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应对这个活宝，张副市长不满地瞪了老婆一眼：“好了，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对对对！”市长夫人在她那只名贵的路易威登包里一通乱翻，找出一张纸头递给林雨，“喏，给你的！”

多年的财务工作可不是白做的，林雨隔着老远就认出那是一张现金支票，手都没抬：“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呀！“市长夫人一脸的不解，大概她根本没想到居然会遭到拒绝，“你放心好了，是送给你格，不用还格！”

林雨觉得实在好笑，这半年是让财神罩了么，接接连连有人想拿钱收买她！可是那女人的另一句话让她笑不出来了：“我们只有一个条件：你要马上跟阿哲办离婚，而且以后不能再见他！”

“离婚？离什么婚？”

对面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还是张副市长表态说：“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这样拖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对不对？不如谈谈你的要求，我可以尽量设法，啊？”

林雨站起来：“你们误会了，我没有什么要求，但也没有人可以不让我再见阿哲，这是我的自由！”

“哎，十万块哦，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吗？“那女人气急败坏地抖动着手里的支票。

张副市长抬手虚压了一下：“大家都冷静一下。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你丈夫已经爱上了我的女儿，你再不放手也是无济千事的。不如拿钱走路，你还年轻，再加上有钱，还怕找不着男人吗？这样吧，我再加五万给你，怎么样？”

阿哲爱上了婉婷？想起在家乐福的那一幕，林雨又好气又好笑。竟然拿她做挡箭牌，这个阿哲真想得出！“不好意思，既然尊府有的是钱，贵千金最好还是另寻货物，阿哲是非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