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清算着布莱恩篡改法律，用奴隶交易扩大了家族生意的恶劣行径，可比起同年内他让渡给城邦议会的秘银矿权，那些施法者们在地下集市中达成的无名契约。

奴隶贸易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在布莱恩之前，还没有人能如此明目张胆，也把一切都彻底地提上明面。

当商船满载着特别的货物驶入码头，总是借助河道而非马队，因为成本消耗会少上很多，下了船之后只要一顿饱饭和擦洗就恢复如初。

那新生的国家的确是个奴隶和难民的王国，它的影响力之大，到了南方诸国与自由地都开始商讨是否要废除奴隶，自由城邦原本在讨论这件事，但布莱恩与布尔维尔的家族计划要前者搁置。

他该被提上明面，该被指责。

莫斯学士用首席权威压过一次舆论，大部分学者不再以此做文章，奴隶是权贵家族的财产、一种终身的仆人，和门框上的装饰没有区别，更没什么好指点的。

但平民们不。

有做了一辈子奴隶生意的商人，他们比布莱恩经验老道，联起来的消息网遍布自由地与诸国的地下及时，暗地里买卖的奴隶远超一个国家。只是他们从不宣扬自己的生意，不像布莱恩，老家伙们在掀起革命时都躲回了夜色，投下无名的选票。

只有布莱恩·布尔维尔，这个年轻人当了先驱，为家族的利益拿了一份果决的手段。

听听。被解放的奴隶们组成的年轻王国，这一长串的称号多么正义自由。

人们记住了他，一个买卖人口的恶人，他们在街道上咒骂他时好像被卖掉的就是他们的血亲，完全忘记了只用一个银币卖掉子女的人就是他们自己的邻居、兄弟、母亲和自己。

“滚开！”

男人挥动拳头，砸中了布莱恩腹部的旧伤，他朝后踉跄了一下，脚跟磕上台阶，摔倒了。

然后是男人的妻子和女儿们来了，她们手拉手跪下，在真知女神的门厅前乞求她的信徒能宽恕这男人，有个还待哺的婴儿被女人肥厚的手指按在怀里阻止哭泣。

尽管如此，这母亲还是把头埋得有她膝盖那么低。

布莱恩认出了其中一个女孩，他几天前在集市见过，她捡了些小花来卖，而他慷慨地买下。下午在码头上照着莫斯学士的吩咐接送和登记食物和新运来的书籍时，布莱恩又看见那女孩在浅水上抓鱼做全家人的晚餐，他给她讲了个关于勤劳的农家女孩和路过王子的故事，又给了她钱，让她趁着天亮回家。

布莱恩的同袍们走过去，在远处说着什么，几名守卫在神殿不远处打哈欠，他们被新斯坎的管理者雇佣前来，本该管这件事，但他们也显然是认出了布莱恩是谁，只在原地站着。

男人在图书馆下面大叫，确切的形容是气得跳脚：“一个奴隶主！他用几个铜币就想买我的女儿！”他没给任何人任何的解释时间，就是在说，在问，“别带走她……”他又上来扯布莱恩的袍角，悲切得像她的女儿已经被塞上链条带走了一样。

看到布莱恩没回答，男人又跑到神殿门口的空地上大喊。

男人的通用语发音奇特又粗俗：“你是恶魔！”他甩出一个小袋子叫道，“我不会把孩子卖给你！”

袋子落在地面前就散了，没被束好的拉口掉出几个铜币，它们立起来滚了一会儿，从台阶上蹦着往下。

莫斯学士领着一群学者出现，不是专程来的，只是路过，主殿图书馆的大门能让四辆马车并行，但这会儿的大学士们还是挤在了一起，声音高低不齐地争论着某些议题，黑色的长袍焦急地相互推搡。

瑞斯在学徒们的队伍当中，但那男孩儿没看他。

叫喊的男人认得大学士们的袍子，他扑过去，指控布莱恩。

守卫终于开始懒散的催促人群散开，没人拉布莱恩一把，他爬起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疼，没有喘不上气。

学识的阿米莉娅并不负有公正与判决神职，但莫斯学士还是听完指控，抬眼面对他的学徒。

台阶上有一小片水痕。布莱恩去摸衣袍和袖子，抖出几个碎掉的玻璃渣。

贾伊罗留给他的药剂。

“布莱恩。”莫斯学士说，“你有要去买他的女儿吗？”

队伍尾端的一名大学士为这问句皱起了眉，与其他拿着书或卷轴的学者略有不同，这老者手上的是一圈钥匙。

几十年前的世界还没有这样完整，战争仍在，边境时有冲突，国度之间的战争叫士兵们死得比如今存活的奴隶更多，也还要惨烈——真正混乱的军队不会有任何回报，他们从农田里抓人，朝所有站着的东西射箭，莫斯学士的独眼就是这样来的，他能听见阿米莉娅的神谕，在战场上算半个先知，只被流矢划了脸和眼睛，才退下来。

莫斯学士是个严厉的人，醉心学术的老学究，学者他们在学城是做学识的追随，做导师顾问，但不是政治与指挥的统领，学者是神祗的代行，是信徒，会有部分要献上给神明的超脱。

“我只给了她钱，想那女孩早点回家。”

布莱恩一直不怎么像女神的牧师。他还有一只脚在自由地的商队，就算能背下整部典籍与别人讲解，他还是不像，格格不入。

新斯坎学城的两年内，布莱恩只熟悉过一双手就能数过的同袍，其中还有两个是他被迫结识的。

莫斯学士朝布莱恩挥了下手示意他跟上。

学者们走下主殿的台阶，男人和他的家人们被留在那儿，开始和乞丐抢落在地上的钱袋。

***

来自侧塔的格林学士在队伍最后等着布莱恩，他是南方人的新导师。

不同于莫斯那种经受睿智的苍老，格林的年迈更加健康，这位老者脱下学者长袍的体格，就和一个同等年龄的骑士相差无几。

莫斯学士有了新学徒，刚踏进图书馆就能听见女神神谕的那种，于是布莱恩被转交了，到格林学士管理的侧塔学习。

而这里的学者大多都不能听见神谕。

十六座侧塔里住着受诅咒和受伤的人或东西，侧塔学者尽力医治他们，实在无法正常破解的诅咒会送到法师们的教院。与学城的主殿一样，侧塔也有藏书室，但许多柜子都扣着锁头，也有好些书摆在书架上，被铁链围了数圈。

人们传言侧塔藏满了疯子写出来的书，只要翻开看就能疯掉，然后转眼间住进带着透气孔的小房间。

前不久就有个学者进去了，布莱恩本来对他没抱太多同情，直到他自己进了侧塔，瞧见几个学徒在学士的指挥下打开吉尔住着的屋子。

整个人都变了样。

不是说外貌，吉尔还是原来的面容，甚至也衣服整洁，连不说话时的那副讨人嫌的脸都好好的，没一条伤或者淤青，只是感觉怪极了，他从侧塔学者们进入房间时就盯着墙，一动不动。

吉尔在铁链和墙壁间缩成一团。

格林学士把手上拿着的书递给布莱恩，拿起一根小棍隔着老远拍拍吉尔的肩膀，对方没动，还维持着一团破抹布被摔在地上的姿态，嘴里念叨着一两个字的单音。

布莱恩的新导师招呼人关上了门，这条长廊和布莱恩和其他学徒们住的小房间有点相似，房间宽了一点，铁门上有直接浇筑成竖条的小窗，和正常城镇的监狱并无区别。

“我们被通知到这件事时，吉尔在街上跳舞，衣服上沾了血，只是刚好在袍子里面没人看见。”

“名声不讨好，但还不至于该死得那么惨。喉管被切开，深得能看见骨头，新斯坎守卫们发现时，尸体已经长满了小虫，只好连着所有东西一起下葬，没有那张歪斜的嘴谁能想到那可怜家伙是谁？”

格林学士的话本意没什么，也不是专门要描述歪嘴的死亡来给布莱恩听，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一时想不起表示惋惜，或是要感到轻快。

“主殿说歪嘴是几周前死的，也有记录说吉尔那段时间进过侧塔的书室，结果波斯纳一直借口说他是为这点才发疯，还杀了人！”

波斯纳是新斯坎的管理者，布莱恩偶尔会和他打打交道，学者没有几个曾是商人的，所以布莱恩把对方在账本上作的小动作告诉了莫斯学士。

两个管理者都谈了点东西，结果肯定是波斯纳不怎么喜欢他。

“莫斯执意把吉尔扔进来，还要我回到主殿，再把侧塔关闭——这老家伙，真是被新斯坎的沙子堵了脑子！”格林学士猛地一拍手，往学城主殿的方向啐了一口，骂了两句的粗口倒是让布莱恩直发楞，“要我们把十六座关满疾病和诅咒的塔交出去？他们以为都是谁在给学城制作药剂和贩卖草药，学城有一半的供给来自侧塔！”

“那群老滚蛋连侧塔的楼梯都不愿意踏上一级！”几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学士频频点头，赞同格林学士的话，有个年轻学者还拿沾着不知道哪来的蓝色粘液的双手给了布莱恩一个拥抱。

“欢迎来到侧塔！”年轻人高兴的说，又满不在乎的在布莱恩的长袍上擦了擦手。

格林学士废了好大劲才扒开他们两个：“爱德华多！”他指着年轻人的鼻子，完全没感觉到他的话有多怪异，“你要是把你的新同袍给吓跑了，我就让你不带着耳罩去给水妖锯尾！”

这天晚上的布莱恩没做噩梦，但内容没好过噩梦。

他梦见森林之子在一片湖面冒头，上身赤裸，从肩膀到手臂上都布满了长而深的白色瘢痕。

来得及说话和结巴之前，布莱恩又被颠倒的梦境推进水里，他的姐妹们也在，看见他了，就一边挥手一边摆动尾巴朝他游来。

注意到贾伊罗也拖着一条银灰色的鱼尾后，布莱恩就被对方按在了水底的一小块礁石上，面前有一张有珊瑚筑成的小桌。莉尔在小桌后坐着，粉色鱼尾一摇一摇的，女孩的绿眼睛在水里弯成月牙，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珍珠发卡递过来，要森林之子挨个去别在布莱恩的黑发上。

没有觉得喘不上气，布莱恩的僵硬无言是出于这份奇怪的梦境，可贾伊罗只温和的瞧他，要了又一次的误解，还打算故技重施。

布莱恩躲了一下，模糊抗拒在女孩们面前做这个，可是不管在哪儿，只要面对的是贾伊罗，他就没有能够选择言语拒绝的能力，而是被掰着脑袋正视对方。

距离因触碰变近，湖水在梦里发烫。

一股缠着脖子的拉力叫醒了布莱恩，等到他把视线从遮蔽的黑暗中抢出来，才发现是自己被毯子裹住了脑袋，用一种独特又别扭的方式。

裹得太紧，布莱恩扒拉自己的时候也带着点没太清醒的郁闷，就揪断了自己的几根头发，有些热气上浮的急躁。

打开门时，刚好赶上爱德华多也悄悄探头，对方问了布莱恩一句是不是在发烧，因为他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恍惚愣神，脸也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