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学士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布莱恩从之前在图书馆对着书本改为对着伤口和各种奇特的病症，偶尔会对上某具尸体。

在给某人截肢时，对方肯定会乐意动手者至少锯过一次，不管有气没气。施法者能一瞬就合拢伤口，但身为分负了救治职责的学者不行，他们没有神术，普通人也没有。

人们被蛇咬伤之后会求助学者而非牧师，因为后者既不平易近人又远在真正的神殿。

侧塔的教导从不会关心布莱恩的过去是谁，格林学士只在意他包扎伤口的手艺，够不够敏捷躲过小妖怪往他们脸上吐的酸液，以及，能在马背上颠簸多久。

布莱恩突然忙碌了起来，他和侧塔的学者一起带着小包和各种器具出门，奔赴邻镇和某个比新斯坎更偏远的村落，在那里救治摔断腿的农夫，误食毒菇的孩子。总有难民成为流寇与城市的卫兵们打在一起，新斯坎没有法律和断头台，却不代表其他的地区也没有。

有的地方律法会判罪，叫罪人削掉鼻子、砍掉手指。

执行者与侩子手可不会关注受罚罪责是只偷窃过一粒麦粒，还是惹怒权贵，结束刑罚台与绞架的工作之后，顶多再有守墓人为死者拉去坟场，而断了手脚或残缺面容的，只能等待没有治疗后的感染恶化。施法者肯定不管这部分人，当地的学者都是领主与权贵的朋友，也不总去救治。

只有侧塔，这些还没离开学城的学者们一次又一次往返，他们做这些，收取几个铜币，往小本子上记载更多对付疾病和伤口的案例，有哪里的草药园要拔草，侧塔学者也会挽起袖子下地。

侧塔也有跑的更远的学者，他们去各个地方收集书籍，再找人护送回来，坐图书馆的学者们也干这事，但他们的不买《卡伦罗萨各地方言》与《怪物图鉴》，也不朝矮人请教如何淬炼尖细的小刀，那太平民化、降低身份。藏书室也确实有被锁起来的书，为了防潮和跳起来咬人，他们有几本来自某个法师的礼物，介于赠送方难以捉摸的品味，翻书前必须念上一段难懂的诗歌，否则它就会开始吃其他的书。

布莱恩还会喘不上气，可他总算能自己救自己了，他学会制作药剂，不是侧塔中质量最好的，但手脚上的速度够快。

有时候布莱恩会因名字和黑发蓝眼的外貌而被认出，那些老道的盗贼佣兵不会说什么，他们只是盯着他看，但平民总有过多的正义，他们不愿意让他碰他们。直到爱德华多没脾气听下去，抬手就给其中一个灌了口烈酒代替甘香酒剂当麻醉——毕竟酒比酒剂要便宜多了，又用不着提炼——又挤开布莱恩完成了伤口处理后，那人才挤着眼睛闭上嘴。

有些专精诅咒的侧塔学者会在藏书室和关押的铁窗走廊中打转，尝试治疗吉尔的疯病，他们在尝试，围成一圈，为一个真正存在的人吵架，而不是领主和执政官能改就改的法律条文。

侧塔的学者们仍然拿笔，也写东西，但不再记述精灵语的诗歌，潺潺流水的文学歌剧。

十六座侧塔是整个学城神殿中最资源充沛的地方，每座侧塔的每一层都被建造得安全方便，他们甚至能在最底层拥有地下水开凿的小池子。主殿的学者可能一月到头不能洗上两次澡，因为没水，但侧塔的每位学者都被要求每天穿上干净的衣服，任何一点的疏忽就可能让他们自己陷入诅咒或者染上疾病。

尽管这侧塔中没人能先知职能听见神谕，却也不曾有人抱怨，能在被赶到侧塔后，还继续留下学习的学者，都没有那种投身神祗的隐士姿态。

或者说，他们甚至不像是任何神祗的牧师。

格林学士真正苛刻，他会因为有人没记住在昏迷汤剂中放多少甜料和松树汁而动手打人和大骂，言语粗鄙到看不出他是某个王国分支下的贵族血统。布莱恩起初被要求用尺子测量病人身上红肿的水泡和冒出的溃烂时还会不自在，他在来新斯坎的学城时没预料到这个，他自小就因为口舌辩论闻名，学城主殿的莫斯也从未提及过侧塔所作的一切。

没人提过他们面对黑暗，瞧有着现实的血骨。

直到格林学士板起了脸，按住布莱恩的手要他精确到最小的单位，说羞涩难堪可不能与性命比对。

一条因为被斩断尾尖而无法独立生活得蛇怪居住在其中一座侧塔的底部，是为研究，侧塔得学者才将它从被佣兵们的笼子买下，洗净它身上覆盖有鳞片与兄弟姐妹的血肉，再拿有最轻和最小程度的去提取实验所需——蛇怪被侧塔养育与照料到几近轻信人类，它会盘好仅剩的躯体，任由忙碌了一天的侧塔学者们靠在冰冷的鳞片上避暑，拿有蛇信像是小狗一样去蹭蹭他们。

当然，也有其他学城的学者取过阿米莉娅被放下的医治神职，做着和侧塔一样的行事，可布莱恩也是从侧塔，才率先知道了这一小支穿行的地上耳目。布莱恩所见的，是无论真要虔诚学识，侧塔的学者们都在行为上担有神国与俗世的交界桥梁。

侧塔行有的方式不会牧师的神术安全，也不一定都有效，但价格低廉，是任何人能学习，都能被教导的。

善神的牧师们也出行救助，拉起盘踞地下水井的水妖，或以神术驱逐邪魔附身，拯救者因受感激，但再往后的也得要转手。总是会有些细节冲突于牧师们象征的代行神职，而如果有忘记（这时有发生）祈祷珍贵神术去处理最后一步的怪物尸体，要揽下责任也是侧塔，联系紧缺施法材料的教院，按屠夫一样做好预先的处理，再分批按扎破运输给有所需求的法师。

像是自由地的商队，但交接代价无需利益，也没有复杂苛刻的来往试探。

侧塔的学者们只是探求学识，要可行技艺，要维系活着的生命。为安抚丧失双亲的孩子，为找回叮嘱丢失的牛羊，误食了毒草的牧民会需要更实用的辨别，所以侧塔的学者递出装订成册的图画而非书卷上的拗口文字。

施法者的塔与法师教院偶尔会带走一些被收留的病人，过后又送回来，解释诅咒或者应该如何治疗，如果不止一个，那就只有被法师们选作样本和学徒练手的幸运儿能够完全康复——有时候也不会非常幸运，正如提及所言，那毕竟是练手的样本。

侧塔接手挑去被污染的皮肤，给被巨蛇咬过的佣兵放血，再服下以只是用草药调配的药剂养护身体。彻底恢复健康的病人会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被救助、被帮助的牧者将塞有干酪的馅饼做成便于携带的巴掌大小，悄悄放在侧塔的门沿。

***

万神之主、日光之神和暮色女神。

在早祷时，学者们要先向这三位主神问候，才能朗诵真知女神阿米莉娅的祷文。与日光之神与暮色女神这两位辅神的牧师不同，学者们不必在平原上朗诵圣歌，在黄昏时舞蹈，他们的祷告只在图书馆中进行，安静坐着，念上几句祷文。

“真知的阿米莉娅，学识女神。我得您的传言，在您的神殿、图书馆和学城内学习，是信徒与代行的牧师，谨当一位仆人，遵受教导，舍弃名字成您在地上的耳目。”

这便成了。学识女神会带来消息，细碎的，用耳语传达给她的学者们，有时候是漏水的房顶、某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一些珍贵书籍的现世，他们从神谕中听取一切。接着学者们会又一次回到自己的抄写台上去，履行他们对学识女神的义务，抱怨着没水的笔开始翻书。

在某些时刻，会有几个人长久的听见女神的声音，这些学者是阿米莉娅在地上的代言，而真知女神的又一个名字因此浮现，学者们成了先知，他们的神祇被称呼成命运。

命运的阿米莉娅。

***

安静。

侧塔周围的环境让布莱恩想起拿捏着他妹妹灵魂的那个法师，梦境萦绕，以塞陀河在领主的城堡外奔流，发出细微尖锐的冲刷声。别打伤了他的脸。穿着红袍的法师蛇一样地低语，他明天还要上法庭呢。

脚步声从门外传入。

布莱恩伸出左手按住吱呀作响的床板，翻身下床。他在脚能踩在地面前抓上了匕首的手柄，刀鞘滑落在枕头下面，他只好停下来又把它装好，那一小束灰头发被妥帖包起，放在枕头下面，布莱恩还是做梦，但渐渐不挣扎着醒来，他在尝试接受和做点什么。

凌晨时的侧塔走廊没几个人，一阵动物嘶吼般的声音后远处的哭号渐弱，布莱恩听着自己的呼吸，汗湿的衣物贴在身上，很快在空气中转为凉意。

格林学士的大嗓门响起来了，在侧塔的另一端，顺着走廊响出回声。

“起床了懒鬼们！”

新的一天，他们又要骑马和拿刀，侧塔的学者们彼此熟识，也多少有点怨恨主殿中坐着的家伙们，但没有任何一位真的抱怨，他们为阿米莉娅的医治神职而尝试救治所有愿意活下去的生物，这有点像德鲁伊救助山林与动物，侧塔救治人们和非人的事物，只是多一点教导。

布莱恩曾疑惑过侧塔的规模，既然担负了这样繁琐的责任，就也应该再主殿的长桌占据一席之地，他却直到两年后才为身处其中知晓。

眼下不再是学城主殿的重复日子，布莱恩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也很少运用言辞巧辩。

侧塔的学者自己负责饮食，不会等着傍晚和凌晨的热汤，因为没有哪一条诅咒会按时等着发作，不是所有的伤者都有足够的金钱与关系，能请到一位牧师动身，还有时间让流血的伤口撑到神术抵达。

布莱恩搬进了侧塔，与一整个塔里的絮语声为邻。格林学士给了他一串复刻了所有侧塔房门的钥匙，用铁质的圆环穿着，并不轻巧。

这份重量让他踏在了实地之上。

命运从不眷顾布莱恩，有先知名号的女神也似乎遗忘了侧塔的医治学者，于是他们说一句祷告，再简洁点头。

“真知隽永！”

接着黎明来临，阳光跃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