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府的马车上，阿篱方才明白殷好颜此番哭还是为着嫁人一事。原来那男子是殷父官场知己之子，殷好颜同那男子算是两家指腹婚。
宝灵儿道：“这你有什么可哭的，两家知根知底，多少女郎求这样的姻缘还求不来呢。”
“你又知道什么，那姓杜的屡试不第不说，若是个老实的我也认了。偏他还爱喝花酒，只我撞见的就两次，未见到的时候还不知怎样不堪。”殷好颜说着情绪激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
奶嬷嬷急忙给殷姑娘擦泪，叹道：“今日是杜府来府上纳征的日子，姑娘躲这一时躲不了一世啊，没得把自己往后的好日子哭跑了。”
阿篱安慰道：“终究还未至最后一步，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你父亲母亲肯出面退亲。”
殷好颜泪眼婆娑地看着阿篱：“你到了我家便知道了，嫁不喜欢的人难受，宫中的婢女更不是人做的，我的命真的好苦啊。”
阿篱：……不说后一句我还能继续好心安慰你。
殷好颜的院子在殷府最幽深处，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满院子挂的是厚薄不一的氅衣。正房的陈设多到要泄到院子里，雕了莲花的黄梨木妆台、方角柜、绣凳香炉，熙熙攘攘地聚在这一方天地。
内室还架着整十二件雪锻莳花裙子，钗环头面搁的到处都是。
“这些想必是都今日新打来的。”殷好颜吩咐身后道：“搬去阁子里。”
“我这里也没什么新鲜的，不如带你们开开眼瞧瞧我的嫁妆吧，是小门户努力一辈子都备不出来的。”殷好颜说着颇为得意的仰起头。
宝灵儿：“这么得意你别哭啊，一哭就显得你家这高门的努力很蠢哎。”
殷好颜：“你……哼！你们随我来。”
阿篱与宝灵儿先随着她去了东边厢房，牕隔明亮，房内四位绣娘坐在纺车前向殷姑娘浅浅福身。她们手中绣活不停，一边的箱子里堆着已完成的绣品，除了大一些的被面、床单，连钱袋子、香囊等各种小物件都有。
此时绣娘们坐在一处，看她们手中布料式样，制的应当是嫁衣。殷好颜为她们一一介绍绣品后道：“我可是随着自己的嫁妆长大的，这些绣活我一日日看着它们，由丝线变成种种我出嫁后大概能用得上的物件。”
她说着吸吸鼻子，得意地将二人引至西厢房，这处屋子透着好闻的香气，原来里间在切糖。
“呐，给你们也尝一尝，这是我母亲家乡的习俗。新妇嫁去夫家至少要带这辈子吃不完的甜意。”
阿篱接过殷好颜递来的玳玳糖，浅天色的糖初时的甜很快变成了青橙的酸，随后便是酸甜交织。
“挺酸的，是不是糖选错了。”宝灵儿直白道。
殷好颜摇头噘嘴：“母亲出嫁时带来的糖现下还有呢，是这个味，况且这糖从采果到熬制切封可都是府内自作的。”
阿篱瞧着她：“所以你觉得因为这些准备，你父母不会同意退亲吗？”
殷好颜点头，眼神中一片哀色。
宝灵儿接着道：“可你只是退亲，又不是不嫁人，这些也不是白白准备，日后嫁人还是用得上。”
“父亲母亲不这样想啊，他们认为我年岁不小了，我但凡露出点退亲的意思，他们就将我关在院子里。”她面露颓色：“我究竟还是殷府的小姐，代表了殷府的脸面，若是退过亲，日后议亲定要受到影响，真是烦死人了。”
阿篱默默道：“我怎么觉得这些椅柜屏风，刺绣青糖一日一日的织了一张大网，牢牢地把你锁在里头，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每天都在眼前晃呀晃。”
殷好颜听完倒是神色一恸，不很文雅地揽过阿篱同宝灵儿，借着她两的肩头平复心情。
须臾，她道：“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一个有宠得自己无法无天的哥哥，一个能一直无拘无束。”
宝灵儿不服气地噘嘴：“我哥管束得我可严了，哪有处处纵着我，你不知道别瞎说啊。”
阿篱回拍着殷好颜的肩：“羡慕我呀？给你介绍点抄书的活？”
“大可不必。”殷好颜直起腰：“我干嘛放着小姐的日子不过。”
“你看看！你看看！”宝灵儿连连啧她，阿篱指着殷好颜同宝灵儿道：“你知道她这叫什么吗？”
“自寻烦恼。”
“你们！”殷好颜气恼地作势来打她们两：“我是昏了头了和你们俩说这件事，早知道冤家路窄我今日打死也不出门。”
这时有婢女来禀，前院送纳征礼的杜公子已经离府了，殷夫人听说自家姑娘这里有客，叫请到前院花厅看坐。
哪知道殷大人因有物托杜公子携与他父亲，便叫他在花园石子路多候了一会，几人不期然与那杜文章撞见了。
杜文章乃武安侯之子，生的一副宽肩阔面的舒展样貌，与其父身板相似，只眼睛不甚大，盯着人看得时候，若眯起眼睛，便有些阴恻恻的。
此时杜文章正拿眼左右扫视三人，因为在府内，无人头戴遮面的纱笠，少女娇花一样的面容直勾勾地盛开在秋园的红枫绿柏之间，杜文章眯着眼睛，对几人客套地揖道：“不知几位小姐路过，是杜某冲撞了。”
殷好颜不欲搭理他，拉着余下二人快步离开，哪知身后的杜文章再度开口：“殷姑娘此时羞于见杜某可以理解，殷姑娘的小友杜某可否一识。”
殷好颜头也未回：“不行！”
眼见着杜文章还要纠缠，阿篱抓着二人的手沿着石子路快步跑远。
快至花厅，宝灵儿气喘吁吁地顺着胸脯：“不是我说，你这夫婿也忒猴急了点，真是怪不得你不想嫁他。”
“我们帮你劝一劝你母亲吧。”阿篱道：“瞧着那姓杜的确实不成个样子。”
殷好颜的眼圈又红了，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一想到要栽在这样的男子身上便止不住地难过。
殷母在花厅同姨娘们说话，她绾着京中时新的贵妇人发髻，穿着湖蓝色的绸锻夹袄，脖子间围着的披巾风毛出色极好。
见着三位姑娘，堆上喜色，只把保养得宜的脸上淡褶都笑了出来。
“我们好颜的同窗瞧着也都是好孩子，你看看，一个水葱似得，一个看着就是极憨厚的孩子。”
几位姨娘点头称是。
殷好颜靠在她母亲的旁边，悄声言语了两句，殷母的脸色骤然变了。
“姨娘们说了好一会子话估计也乏了，不如先各自回去吧，我同好颜说些体己话。”
几位姨娘说了些好听的场面话便走开了，花厅内一时安静许多。
再看殷母的脸色却是彻底铁青，呵斥一声要罚殷好颜在花厅内跪下，阿篱连忙上前替她分辨两句。
“夫人实在应该听一听殷姑娘的话，毕竟即将成亲之人是她而不是夫人。”
殷母语气不善道：“果然你们那个女学堂教出来的没有什么好的，学了点不通的学问到肚子里全变成坏水了。”
“从来成亲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同你父亲同意，武安侯一家子也同意，就你一个还想反了天不成？”这话殷母是对着殷好颜说的。
“直说了吧，若你现在要退婚，那你日后也别指望嫁个好夫家了，谁会要一个退过婚的女郎。”
宝灵儿大咧咧道：“怎么想退婚还不成了，别说现在八字还没撇完，就是嫁了人再改嫁的，整个京中也有不少呢。”
殷好颜平日挺能说的，但是在殷母面前就变成了缩头的鹌鹑，她绞着手中的帕子，抽抽搭搭地抗拒这桩在她看来暗无天日的婚姻。
殷母道：“别说那些小门户不着调的做法，作为世族总是要脸面的，这婚一退，脸面体统都没了，我们这个簪缨世家的门要朝哪边开呢。”
“若是那杜公子花心成性，经常流连青楼楚馆呢？”阿篱问。
殷母不屑轻笑：“从来男人哪有不花心的，他喜欢那便纳进门，只要尊你为夫人，其余妾室怎么样也翻不过你的五指山去。”
阿篱接话道：“可这样的婚姻，究竟是为了什么，既无宠也无爱，只是为了打理一群女人的吃喝吗？”
殷母好似觉得她的话惹人发笑，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笑道：“你们终究还小，不懂得成亲其实是两个人扶持一户门楣，只要这门楣光耀了，就算称心如意。”
“所以殷夫人这是为着武安侯府的门楣操劳呢。”
宝灵儿这话的声音不大，殷夫人却压不住怒意了，喝问她是哪个府上的。
宝灵儿还要分辨两句，殷好颜怕她给自己母亲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将她往花厅外拉。
阿篱走前不忘同殷夫人行礼告辞，上首的殷夫人开口道：“你这女郎模样身段皆是拔尖的，只是想法出格了，这也不打紧，若是不钻那份情爱的牛角尖，一辈子定然也能美满。”
阿篱道了谢向外退去，心中暗想从来有不钻牛角尖的感情吗？若是能做到时刻清醒克制，那大概两个人只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知己，做不成爱人的吧。
阿篱和宝灵儿离开殷府前又开解了一番殷好颜，结果殷好颜又哭了一通，阿篱从未发现她原来还是个泪匣子。
她取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泪，两人的帕子就这么拿混了，她倒是莫名其妙地同殷好颜也成了手帕交。
之后二人往窝棚街接了虫娘到阿篱的宅子玩，临近薄暮才将女娃娃送回去。
正遇到萧衍的车驾从窝棚街的巷子驶出来。阿篱装作专心看路低着头快步路过了那车，结果宝灵儿这个憋不住的马上就暴露了她。
“小篱子，刚才那好像七殿下的马车。”
“不是，不是。”阿篱走的更快了。
萧衍耳力实在太好，更何况对于阿篱的声音他有绝对的敏锐，闻言立马叫停了马车。
他吩咐车夫先行回府，带着照影转过车后，果然看见披着月白斗篷的小姑娘，低着头拉着虫娘步子迈得飞快。
照影识趣地飞跃到几人面前打招呼。
“好巧啊，叶姑娘，宝姑娘，你们这是送虫娘回家？”照影一边说一边向后倒着走。很快萧衍不疾不徐地跟了上来。
下一瞬，阿篱的衣袖被萧衍拉住：“你今日怎么未去修武，我去昌明坊接你，只有青钰在。”
“今日无需当值，我便没有去。”阿篱答，而事实是她腰酸背痛想偷懒一日。
宝灵儿接着她的话：“殿下，其实是我缠着叶深篱陪我逛一日的，您别为难她。”
萧衍惊觉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太好，于是放缓了语速：“嗯，我没有责怪的意思。”
“陪我走走吧。”
一旁的宝灵儿听得这带着恳求的语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而照影已经完全免疫了。
阿篱一边腹诽他这是冷了两日突然想起自己了？一边发窘于他在自己的好友面前完全不知避讳的。
“有些晚了，殿下早些回吧，我同宝姑娘也得赶回去呢。”
“嗯。”萧衍想道那乘我的车送你回去，突然意识到方才为了能拖延和小姑娘在一起的时间，让车夫先回去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先行离——离开是不会离开的，只能偷摸地潜行在她附近护送一路了。
阿篱住的宅子离窝棚街不算远，她将宝灵儿送上马车便一个人静静地往回走，顺便苦恼丹音这件事该如何劝。
昨夜听宝灵儿说，丹音因为前几日的雨着了风寒，那府中又一直鸡飞狗跳的，便认为她晦气要赶人呢。
偏丹音还对那滥情的严楷情根深种。
真真是气得人牙根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