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炀回家后,被亲戚们这样那样的关心淹没。
“一年没见,又变漂亮啦!”
“我记得你现在是大二啦?以后要做大记者的!”
“出落成大姑娘咯,现在谈男朋友了吗?”
“大学谈什么恋爱?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你不懂,大学才是谈恋爱的好机会。”
“小丫头都还没说什么呢,你们这群姨娘倒先急起来了!”
……
裘炀安静乖巧地坐在沙发旁边,手里攥着一杯热水,在手心里转着茶杯,只是礼貌地笑。
左右也只是每逢过年才会见面的亲戚,嘘寒问暖都是人情冷暖的过场,她太过诚恳的应答反而会让这份人情变得沉重。
或许因为是离异家庭,裘炀觉得亲缘关系不过是又细又薄的一根棉线,靠着半亲不熟的血缘关系偶尔见一面,哪怕说些冒犯的话,都能被合理化地理解为“关心”、“寒暄”。
裘炀今天在小姨家做客,客厅凑了一桌麻将,几位姨娘都是麻将老手,打了一个下午也不见歇手。
“诶,边三条!小胡小胡,每人十块啊。”小姨把麻将推开一亮,熟稔地收了各家的钱。
她是这把的东家,摁下麻将桌中间的洗牌键。机器内部传来轰隆隆的洗麻将声,又是新的一局。
空调开得很暖,裘炀一进门就把羽绒服脱掉,露出里面的粉红色毛衣——一个让裘炀不太满意的颜色。
粉色并不衬她的皮肤,尤其这件毛衣还是鲜亮的亮粉色。但裘母在出门前极力要求裘炀穿这身,“要过年了,不就图个喜庆!”然后把裘炀平时在学校惯穿的黑白灰都塞到了衣柜底层。
裘炀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无力。在和裘母意见相悖的时候,裘炀很少能够坚守住自己的选择。
——算了,不想吵了,那就穿粉色吧。
小姨家亲戚很多,客厅沙发坐着一圈大人,他们就着香烟茶水、麻将声、电视里小孩们看的动画片声谈天说地,吹了一下午的牛。
裘炀搬了一张椅子在窗边,拿手机看电子书,从冬日的暖阳正盛到此刻的日暮西沉。因为高昂的谈话声和浓重的烟味,偌大的空间都逼仄起来。
裘炀给电子书加上了书签,转回SNS去看工作群的消息。还没有到新年,学校里依然时不时地会有通知,裘炀不敢疏忽。
一条消息跳出来,是昕昕姐。
昕昕姐是小姨家的大女儿,比裘炀大六岁。裘炀确认了时间,猜她是刚下班。
“裘困,晚上请你吃烤肉,来不来?”
裘困是她在家里的昵称。裘母说,裘炀小时候比一般的小婴儿还要再嗜睡些,于是给裘炀取了小名,“困困”。
后来裘炀长大了,早起上学是个大难题,裘母总在饭桌上和亲戚们聊到。这小名朗朗上口,又很有趣,大家就都这么喊裘炀了。
裘炀看了眼打麻将打得正在兴头上的妈妈,喊道,“妈,我晚上和昕昕姐去吃烤肉。”
裘母利落地打出一张牌,“东风。”她撩起眼皮,蹙眉说,“好不容易来次小姨家,不尝尝小姨的手艺,去吃什么烤肉?”
小姨是那个开明唱红脸的长辈,“哎哟,现在年轻人嘛……随她们去。”她回头来看裘炀,“裘困,你别花钱啊,让你昕昕姐请你!”
裘炀起身穿羽绒服,礼貌地笑了笑。
出门前,裘炀听到几个姨娘笑说,“裘困穿粉色真热闹啊!”
裘母摆摆手,“我就说她穿粉色好看吧,她出门前还和我犟嘴!”
裘炀穿鞋的动作顿了顿,没等鞋穿好,起身踢踢踏踏地走出门,把一室喧闹隔在门后。
终于清净了。
裘炀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像在排出肺里滞留了一整个下午的二手烟。
昕昕姐发来了定位,裘炀开着导航,坐地铁去了那家商场。推开烤肉店的门,裘炀迎面扑上一阵暖烘烘的热气。一家韩国烤肉店,店里放了当红韩团的歌,侧墙上安了一面大屏幕,播着MV。
“裘困!”坐在窗边的昕昕姐伸出手打招呼。昕昕姐身边还坐着盈姐,她已经事先在SNS上打过招呼。
盈姐是大姨家的女儿,是出了名的美人,不过裘炀和她见得不多,说不上多亲密,又因为去年过年那件事,裘炀和大姨家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
盈姐二十六岁,逢年过节都要被家里人催婚。因为是个大美人,介绍相亲的档期能从年前一直排到正月十六。
不过,还没等盈姐结婚,大姨家倒先来了措手不及的新喜事——响应政策,生了二胎。是个男孩,听说祖父特别高兴。
盈姐去年相亲到一位很谈得来的对象,一样是985学历,又一样在深圳打拼。两人谈了两个月,带回来见家长。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要尘埃落定,但男方一看盈姐家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犹豫再三,还是把这门亲事辞掉了。
大姨夫在家中大发雷霆,说大姨不听话,非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祖辈护着孙子,不让大姨夫说。大姨夫就换个方向,骂盈姐不争气,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
去年的聚餐如果到此结束,也就勉强算是普通的家长里短。但裘炀看到盈姐缩在一旁,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偷偷抹眼泪,裘炀忍不住了,“大姨夫,你少说点吧!”
为了盖过大姨夫的声音,裘炀的声音很响亮,全家人都怔了一怔。
裘炀的那句话好像是一句警报,红蓝交错的灯在每个人的大脑中闪过,所有人的话语和动作都当即宕机,气氛陡然变得尴尬、冰冷、凝滞。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你凭什么这么和长辈说话?小孩子掺和什么家事……”剩下的指责都很顺其自然地指向了裘炀,然后又很顺其自然地收场,重新变得其乐融融。
裘炀看到盈姐的眼泪流得更凶,心中隐隐作痛,泛出一丝苦涩的愧疚。
是她做错了吗?是她个人英雄主义作祟吗?或许,她就该保持沉默,静静等着这场闹剧结束?
但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大姨夫在这么多人面前挑剔,看着盈姐隐忍垂泪……裘炀做不到。
那天回家路上,裘炀被裘母说了几句。
裘炀很生气,“为什么你们责怪的不是大姨夫,反而指责我无理取闹、插手家事?”
路上正堵车,一辆电瓶车滑溜地从车前窜过去,裘母踩了急刹车,紧皱着眉头,烦躁地摁了声车喇叭。
裘炀觉得怒火中烧,“这难道是我挑起来的吗?”
裘母转头看向裘炀,严肃地说,“不是。但你让全家人都下不来台。”裘母沉默了一会,“不过,在你这个年纪,我……”
裘炀看着身侧窗外,等了等,没等到下一句话,赌着气,没有再问。
后来,裘炀也没找到机会和盈姐当面谈谈。眼下隔了整整一年,再去旧事重提,又显得唐突冒犯。于是,裘炀落座,只是很温顺地向两位姐姐打了招呼。
昕昕姐身上还穿着银行的通勤西装,头发有些乱,眉眼有上了一天班的疲惫,但还是很有精气神的模样。盈姐打扮得素净,脸上抹了些淡妆,美得很有韵味。
裘炀脱了羽绒服,露出里面那件粉色毛衣,开始扫码点餐。
昕昕姐笑了,“裘困,你这穿的……二姨让你穿的吧?”
裘炀点头说,“你懂我。”
听着裘炀的语气,盈姐低头一笑,气质优雅。裘炀划屏幕的动作一顿,突然觉得有些可惜,这么好的盈姐,为什么会一直被困在婚姻的围墙里?
……简直就像,如果没有了婚姻,她就是一个残缺的人。
盈姐感受到裘炀的目光,抬头和她对视。裘炀愣了一下,赶紧低头去看屏幕上的菜单,躲开了那双温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