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二的裘炀已经是校学生会的部长,还是新传院的学生会主席。但比起外人所见的风光,裘炀只觉得她的生活成了一个吞噬的漩涡,不见底也不透光,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
她是疯狂燃烧的一簇火光,底下的柴薪还能再支撑多久,她不知道。她是如此急迫,她只知道如果现在停下脚步,她就会成为被淘汰的人。
做完各项工作,裘炀又在图书馆呆了很久,直到闭馆的音乐声响起,裘炀才开始收拾零散的复习资料。明天下午有一门考试,裘炀预感她今晚要熬夜——甚至通宵。
裘炀用钥匙打开宿舍的门,洗手间亮着一盏小灯,里面熄了灯,她的室友已经上床睡觉了。
裘炀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放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拿洗漱用品去洗澡。
裘炀热气腾腾地从浴室出来时,听到上铺的室友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息,然后是翻动姿势的细碎声音。
裘炀摩挲着毛巾的余温,许久没有动作,等室友的呼吸声又平稳下来,她才关上灯,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明,小声走过去。
室友祁洋有精神衰弱,晚上浅眠。她不会指责裘炀的晚归,说她的作息格格不入,但每一次叹息,都会在裘炀心里垒上一块负罪感。
已经是冬天,雨后的深夜冷得彻骨。裘炀裹着一件厚外套,捧着笔记本电脑和复习资料出了宿舍。她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继续复习。
月光在寂静的深夜里都显得寥落起来,冷冰冰的地板坐久了有点腰疼,裘炀搓了搓冷到有点麻木的手指,口中默背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
手机的振动闹钟提醒裘炀已经过了十二点,她的二十岁生日,就这样潦草地收了尾。
裘炀停下翻阅资料的鼠标,想起她还没吃的小蛋糕,于是拐回宿舍一趟,拿出那个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蛋糕。
没有蜡烛,没有生日歌。白天时,零星有一些来往的人和她说生日快乐,然后也没了后话。
这是裘炀的二十岁。
与焦虑、不安、混乱斡旋,和竞争、攀比、排名计较,努力克服懒怠、退缩、懦弱的本能,无法与孤独、内卷、自我和解。
但依旧,二十岁生日快乐。
裘炀摇摇头醒神,把精力投入在复习中。
没有什么比明天的考试更重要。
*
走出考场时,裘炀看着灿烂的正午阳光,想起了那句“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彻夜通宵的复习,让裘炀完美地应对了这场应试背诵的考试,也让她此刻疲惫不已。
本能让她想躺回宿舍好好睡一觉,但裘炀还要去一趟行政楼,辅导员说有些事要和她当面沟通。
这种情况很常见,裘炀见辅导员的次数比她见室友的次数还多,无非是学院里的各种事情。
但这次,裘炀想错了。
辅导员面露难色,但依旧秉公地陈述。
因为裘炀的工作事务太过忙碌,身为班长的她经常不能很快地向班群传达消息,虽然无伤大雅,但引起了班级同学的不满。
裘炀有些局促地揪着衣角,手心起了一层冷汗,她不安地低头问,“老师,然后呢?”
辅导员说,“同学提出想要换班长……”辅导员在这时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裘炀了然,手指渐渐松开被揪成一团的衣角。她垂下眼道,“好的,我等会就提交电子版的辞职申请。”
辅导员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语重心长地叮嘱,“裘炀,你压力不用太大,有什么事可以和同学们再沟通沟通……”
剩下的话裘炀没有听进去,一直到出了办公室的门,裘炀的表情都很平静。
裘炀原本的计划是去行政楼旁边的咖啡店买一杯咖啡提神,然后去图书馆复习和工作,今晚早些回去休息。
但此刻的裘炀被抽空了那股动力,她只想现在就回宿舍,缩在没人看得见的床帘后。
说白了,也就是引咎辞职。是她做得不够好,没什么好抱怨的,但裘炀心里就是不舒服,压了块巨石,怎么都挪不开。
宿舍里,午后洒进光亮,空无一人。
裘炀有些奇怪,她们三人考完后一般都会回宿舍休息。她坐在座位上,打开手机,略过一长串消息爆满的置顶工作群,翻到因为消息更迭而落在很下面的宿舍群。裘炀点进去,看她错过的消息。
“今天是裘炀的生日吧?要不要一起宿舍聚餐啊。”
“我给她发过消息了,一直没回。”
“好可惜!要不明天考完后,我们出去吃一顿大餐犒劳一下自己吧?”
“可以!支持!”
“走走走,已经迫不及待了。”
“@裘炀,你去不去?”
“我们去哪家店啊?”
裘炀放下手机,迟来的回复没有意义,而她们也没有真的在期待裘炀会回复。
她打开笔记本,斟酌着辞职申请,措辞艰难,但还是写完了。给辅导员发过去后,她爬上床,把头闷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前,裘炀还在心里盘算着——最后一门考试在三天后,学工处的工作也处理得差不多,只耽误一个下午的时候来补觉,她的负罪感不会太浓重。
那就睡一觉吧。
睡觉是最有效的逃避,最接近死亡的平替。
*
裘炀是被室友们进门的谈话声吵醒的,她迷迷怔怔地睁开眼睛,隔着床帘看,午后的阳光依旧正盛。裘炀打开手机确认时间,四点半,她大概睡了一个小时。
室友的谈话声在裘炀开口前传上来,“祁洋,你昨晚又没睡好吗?”
祁洋叹了口气,“裘炀每天都回来得太晚了,我一直会醒,睡得不踏实。”
另一个室友说,“你要不和裘炀沟通一下?”
祁洋沉默了一下,“我其实有点害怕和她接触。裘炀像行走的焦虑源,跟她讲一会儿话,我能焦虑很久。”
第一个室友“啊”了声,很赞同的语气,“真的是这样,她一直在讲学生会、学工处、绩点、综合测评、活动、竞赛、过稿……我大概会崩溃。”
“是耶,感觉和我们这些躺平摆烂的人不在一个世界里。”
她们的笑声很淡很轻,很疏松的话题,没有尖锐的戾气,但裘炀感到一种很细腻的难受,像细密的针脚,缝满了她的整个心脏。
裘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把呼吸声放到最轻,希望她们不会发现她已经回来了。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这届的学生会主席。室友们的谈话声霎时偃旗息鼓,裘炀呼吸一窒,缓慢直起身,僵硬地接通电话,“程学姐?”
程学姐向裘炀对接了一些部门工作。裘炀这几天校对了很多遍数据,牢牢地记在心里,哪怕不翻开Excel文档,此时都能很流利地报出来。
挂断电话后,裘炀认命地下了床。
室友们很尴尬,祁洋试探着问,“裘炀,那个……刚刚……”
裘炀摘下蓝牙耳机,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个完美的措辞,“嗯,什么?我一直戴着蓝牙耳机,怎么了?”
祁洋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哦,没什么。”
裘炀去洗了把脸,回来看到她们三个都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忍不住猜想,这是建了个小群吗?
*
裘炀去了校内的健身房,换了一身跆拳道服。裘炀是黑带,压力无处宣泄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打拳,让压力和汗水一样蒸发。
但今天没有奏效。
裘炀用毛巾擦着汗津津的脖颈,梳起的长发掉了几缕,贴着汗湿的脸侧,让她有些痒。
那股无名的焦躁让她怒火中烧、难以平息。
如果她能对班长的工作更上心一点,如果她能和同学、室友多沟通一些、如果她能再优秀一点。
如果她能平衡好学业、工作和人际……
不,打住。
不要过度思考,不要内耗式自省,不要责问、诘问、拷问自己。
鱼肉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太贪心,只会一事无成。
尽管劝服自己的时候很清醒明白,但裘炀忍不住想,薛潮昀学长能做到,她为什么不可以?
都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精力,为什么她就过得这样兵荒马乱、身心俱疲?
洗过澡后,裘炀浑身清爽地走在校园里,决定去食堂吃晚饭,再去图书馆学习。
裘炀走过她熟悉了一年半的道路,已经能很清晰地记得哪儿的角落会停着许多自行车,哪儿的砖块翘了起来,哪儿的橘橙路灯下有格外上镜的树影。
但裘炀从来不清楚她的前路在哪儿。
“未来”常常因为过于庞大和朦胧,而在她的生活轨迹里显得暴力。
裘炀自认是个愚笨的成长者,只能依凭莽撞的直觉,一滴滴地感受岁月从血液里淌过,循环往复,才终于刻下启示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