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付冯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侧坐在床上,用毛巾搓着潮湿的头发。日记被随意地放在腿上。头脑放空。
有些事情,好像在那天的凌晨两点之后就突然改变了轨道,在她意想不到的方向上疾驰。
最开始,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妈妈小时候手把手教她骑自行车的记忆,又怕一个人孤单。她没想到常霈泽还没睡,更没想到他会答应,说“想碰碰运气”都算夸张地形容了她的心理预期。
再后来,常霈泽好好地接住了她每次的想法,别人可能会说她奇怪,说她莫名其妙,说她异想天开,但常霈泽不多问什么,试图理解她后,还会给出回应。
付冯原本都寂寞得热泪盈眶了,常霈泽像骤然出现在死胡同里的一根绳索,她就铆足了劲想借着这生机逃出去。
如果人与人的话题总围绕着梦想、爱情、存在与虚无这类虚无缥缈又触及心底的琉璃,那会产生两种错觉。
一种倾诉与理解的错觉。
一种爱上与被爱的错觉。
付冯像是魔怔又乍然清醒,低头在日记本上匆匆写下一行,“我意识到,任何人为他疯狂都不奇怪——除了我。”
她深吸一口气,坦诚地继续写,“我也意识到,我完了。我发誓这不是喜欢,我没有心动。但是,我完了。”
“他是危险的撒旦,总有一天会蚀我的心,但我却心甘情愿去地狱闯一闯。”
*
九月一号。
付冯伸出手遮过分炙热的朝阳,打了个哈欠,开学典礼竟也这么漫长难捱,然后,她看到了常霈泽。
作为优秀高三代表上台发言的常霈泽。付冯没有料想过,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
常霈泽一丝不苟地穿着校服,光影和微风都钟情他,少年的身姿显得格外挺拔。
在常霈泽读稿激励正能量时,付冯只想到他像狐狸一样促狭的笑,使坏时刻意压低的嗓音和翘着二郎腿打游戏的样子。
她认识的常霈泽是只狡猾的狐狸,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居服,又自恋又坏,只隔着两扇门,好像触手可及。
湮没在人群里的她,还有众人遥望的他。
付冯勾起嘴角,在心里确认,“这样的他,才是众人眼中的常霈泽吧。”
拓印在荣誉榜上的,传颂在师生口中的,下一届眼中的风云人物。优异的,耀眼的,死板的,遥远的。
或许,这样的常霈泽,才是常霈泽。
她突然就胆怯了,好像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是见不得光的——她认识的常霈泽是这样,而常霈泽认识的她也是。
回家后,付冯又找出了之前没看完的那本言情小说,看到女主角的一句自白,“爱过就是一切。”她忍不住嗤笑,用波浪线细细地划下来,在旁边标注“理想化”。
她还想继续写“愚昧的自我满足和自我牺牲,不承认寂寞……”但是她没有。
付冯转了转笔,停在了这里。
她想到了常霈泽。
她原本不相信的东西却在自身上找到了反例,只能自嘲自己是个叛逆的信徒。
一旦喜欢上这样的人,就会万劫不复的吧?
毕竟是这样惊艳的少年,爱而不得的苦痛会更加深刻的吧?
付冯虚虚地捂住心口。那里的群青开始褪色了。
常霈泽捧着一沓试卷,抬头看到了坐在二楼窗边的付冯,于是停住脚步。高三生太忙碌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学校里看到付冯。
付冯旁边围了几个女生,她们在说在笑,付冯只听着,时不时低头写几笔。付冯对视线很敏感,朝窗边看去。
她会不会突然推开窗,笑着朝他挥手,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喊他,“喂,常霈泽”?常霈泽捉摸不透付冯,想等她给他确定的答案。
但付冯只是看了他一眼,又平静无波地收回了视线,好像他们并不认识。
“常佬,看什么呢?走啦。”潘岳港在学校里说普通话,他见常霈泽不走,又拐回来喊他。
常霈泽回过神,淡淡地说,“来了。”
“付冯,感觉你好乖巧啊。乖乖仔。”付冯旁边的几个女孩笑着说,还有个热情的女孩伸手揉了揉她的短发。
相处了一个月,付冯安静、听话、脾气好,成绩也不错,像只温顺的小动物,没有犀利的侵略性,很轻松地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好感。
付冯笑得有点赧然,“我以前的朋友也这么说我。”
付冯低头又勾了一题英语,余光好像看到了常霈泽,她抬眼。
是他。高一和高三的作息太不一样,好像开学后就没再见到了。竟然都这么久了。
付冯收回目光,笑得很文静,看向周围的女孩,“抱歉,你们刚刚说什么?”
*
常霈泽特意腾出周末的一个下午,约了付冯出去散散步。他很久没和付冯说过话了,SNS像死机了一样,怎么刷新都加载不出一条消息。
付冯在试衣镜前搭配了一件墨绿色的裙子,又拿出常霈泽送给她的正红色口红,厚厚地涂抹了好几层。她没有像填色一样谨慎地不出边,也不在乎涂得好不好看。
入了秋后,天气多少转凉,她穿上一件深黄色的针织上衣。付冯审视着试衣镜里的自己,想着——不,还不够。于是她又给自己戴了紫罗兰色的贝雷帽。
她看着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
付冯见到常霈泽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美吗?”墨绿色,正红色,深黄色,紫罗兰色——简直没有比这更灾难的搭配了。
付冯催促,“喂,快说啊,常霈泽。”
常霈泽耸耸肩,“你要是不想和我出去,可以直说。不用挑战我的视觉底线。”
付冯提起裙摆转了一圈,自得而丝毫不觉羞赧,“我就是为了和你出去才特意这样穿的。想想啊,常霈泽,常霈泽,那个优异又死板的常霈泽……”
常霈泽觉得付冯今天有点不一样,还没细想,先被付冯的形容激得嗤笑一声,“我会怕你么。”他径直拉过付冯的手臂,“走啊,小疯子。”
付冯在高兴时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让常霈泽禁不住联想到兔子……一只不听话的、会咬人的、挑剔的兔子。
付冯突然问,“要是被你女朋友发现了,我们怎么办?”
常霈泽失笑,他哪来的女朋友?但他更在意的是,“我们做什么值得被发现的事情了吗?牵手,拥抱,还是接吻?”
付冯眼睛眨得无辜,“是啊,不过……”她自导自演起来,愤怒地大声质问,“常霈泽!你身边的女孩是谁?”她又假装惊诧,有些无措,勾住常霈泽的手指,“霈泽哥哥,她是谁啊?她怎么这么凶啊……”
常霈泽垂眸看着付冯,嘴角带着笑意,“所以说,你还要泼我脏水?”他把付冯没握牢的手紧紧握住,“抱歉,你没机会了。”
付冯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面上依旧浮夸地笑,“唉,常霈泽的情史上又多了不重要的一笔——太可惜了。”
回家之后,付冯泄气极了。
怎样才能让自己不要再怀有幻想?
刻意扮丑,再浮夸点,刻薄地挑剔他,让他讨厌她。或者故意抹黑他,假装他早就有了女朋友,暗自指责是他故意要暧昧。
可是什么都没用。
是她默许的,是她想要这样发泄的,是她先一头扎进去的。
付冯告诫自己,到此为止,再前一步就是断崖和地狱。她本该像戴面具的小丑一样浑不在意,却交付了自己的真心。
她像是爱上通往自由的绳索一般依赖他,和他相处的时光是窒息里唯一的喘息,黑暗里微末的光明,滚烫的红里沥下的一笔绝艳的群青。
付冯深吸一口气。
爱恋越多,面具便越牢固,最后会失去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