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下午五点的时候，付冯在家里待得无聊。她先是好好地洗了澡，吹头发的时候挑了一件群青色的无袖裙，裙摆刚过膝盖，恰好露出少女白皙的小腿。

付冯给家里所有的绿植浇了水。她和窗台上的一盆芦荟说话，“你天天晒太阳，是不是会被晒黑啊？”广东的太阳真的很晒，她不喜欢涂防晒霜，因为被暑气熏出汗之后，脸上会变得黏糊糊的。但无可避免地，她老是担心会被晒黑。

她看了会儿芦荟，点点头说，“也是，我不怎么出门，怎么会被晒黑？”

她又看了几页闲书，看不下去，决定去商场买点零食。

六点多，付冯回到了家楼下。她拎着满满两大包零食，看到有个快递员停留在楼下的保险门。他见有户主回来，迎上来，等付冯开锁。

付冯瞟到了快件上的收件人，是她自己。“叔叔，这我的，我就在这儿签了吧。”

快递员确认了身份信息，递给她一支笔，“这儿，签一下名字。”

付冯放下零食，签完名字，觉得有片阴影遮住了她的光。

她抬头，看到了常霈泽。这是第一次付冯看到穿家居服和拖着拖鞋之外的常霈泽，他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单肩背着书包，阿迪运动裤衬得少年的一双腿笔直修长，脚上蹬着一款限量球鞋，身形隐在宽大的衣服里。

常霈泽戴了眼镜，眼睛在镜片后眨了眨，读出付冯写的名字，“付……feng？”

付冯等快递员走开才说，“付ping。冯虚御风，《前赤壁赋》，学过吗？”

付冯这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含义，父亲姓付，妈妈姓冯，但两个姓连起来读不太好听，她爷爷大手一挥说，那就“冯虚御风”。

这名字的初衷，大概是父母相爱。

*

上楼后，付冯把零食和快件放回家里，敲了常霈泽的门。常霈泽开了门，然后径直走回卧室。

付冯把鞋子踢掉，赤着脚，跟在常霈泽身后。她拆了一包青柠味的薯片，脆脆地咀嚼。她还没见过常霈泽的卧室长什么样。

常霈泽在书桌前收拾书包。付冯倚在门槛，常霈泽的卧室里有一面墙打成了推拉式的透明鞋柜，每一格里都放着一双鞋。

付冯问，“我坐哪儿？”

“随你。”

付冯就坐在了常霈泽的床边。

常霈泽收拾完，打开手机，在椅子上盘起腿。付冯听到了一声游戏启动音。

常霈泽戴上右耳的蓝牙耳机，和队友连了麦，但常霈泽很安静，连眉头也不皱，只偶尔笑一声，大概是队友说了些什么。他打完一局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右腿搭在左腿上，一晃一晃的。

付冯吃了半包薯片，趁常霈泽不注意，在他的枕头边留下了一张小纸条，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常霈泽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才戴上左耳的耳机，轻轻佻佻地开了口，“潘佬，你到底得唔得呀？”（潘佬，你到底行不行啊？）

*

父亲回来的那晚，付冯坐在沙发上拆快件，父亲风尘仆仆，蹲下身收拾行李箱。寒暄的话昨晚在电话里说过了，父女两人呼吸在同一片空间里，依旧沉默得让人胆战心惊。

付冯感觉到手机在裙子口袋里振动，应该是来了新消息，她说，“我回房间了。”

付冯没有等父亲的回应，飞快地溜回了房间，关好房门，倚着门。打开手机，是一条SNS验证消息，“cpz”，常霈泽的拼音简写。居然连自己的全名都懒得打。

她今天在常霈泽枕头边留了自己SNS的联系方式，付冯笃定他会加自己，但不确定他什么时候才会看到纸条。

常霈泽的昵称是“常下雨”，头像是某个游戏角色。付冯在备注那栏看了两遍，“常下雨”，好像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挺贴切，想了想还是保留了下来，没有改。

凌晨两点，付冯隔着房门听到父亲的鼾声，确定父亲已经睡着，给常霈泽发消息，“睡了吗？”

过了大概两分钟，常霈泽回，“还没。”

“我想去街上骑自行车。”

常霈泽躺在被窝里，还以为自己没戴眼镜看错了，眯起眼睛看屏幕，又确认了一遍。

“我想”。付冯每次想做什么，都会以此开头。据说，说话喜欢以“我”为中心的人，都比较自我。

常霈泽想，这也太邪门了，怎么会有人凌晨两点想去街上骑自行车，还要拉上隔壁不熟的邻居？

“走吗？”付冯问。

常霈泽赤脚走下床，拉开窗帘，刚下过雨的街面有积水，在街灯下水泽光润得反光。没有车，没有行人，安静得像一片死寂。

常霈泽当了十几年的乖乖儿子、好好学生，偶尔在父母面前有点叛逆，但从未做出过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付冯的到来，好像在挑动他脑海里的某根弦，像新手拉的小提琴，又刺耳又明显，难以忽视。

常霈泽低头，慢慢地打出一个字，“好。”

半夜溜出门这件事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常霈泽锁上大门，在黑暗里转身，看到付冯倚在电梯旁，右手食指转着钥匙扣。

远处楼顶红蓝交错的灯映在付冯的侧脸上，她的睫毛颤了颤，像一只沉默又颓靡的蝴蝶。

他们下楼，找了两辆共享单车。小区后面的那条直街又窄又长，连红绿灯都没有，平时除了住在附近的人会把车开到这里，很少有别的行迹。

付冯指着街尽头的转角问，“就到那里。比比谁更快？”

常霈泽想，真幼稚，果然还是小朋友。

付冯露出有点狡黠的笑，“我骑得很快的，你不一定比得过我。”

常霈泽笑了一声，“行啊，来吧。”

两人停在人行道上，付冯伸出手比手势倒数，“三，二，一。”付冯单手扶着自行车踩出去。

她起步就很快，常霈泽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当真。因为起步慢了一拍，就算他长手长腿的，接下来的路都只能紧紧地跟在付冯后面。

付冯停在拐角前，她赢了，但也没什么雀跃的表情，和她想要比试的那副冲劲不太匹配。

她只停了一会儿，又单脚踩上了自行车脚蹬。付冯回看着骑过的道路，昏黄的街灯，两旁的树丛里藏着蝉鸣。凌晨两点的夏风依旧火辣辣地滚着热浪，身上很快又起了一层薄汗。

付冯看到了远处横跨运河的立交大桥，想着桥上风大，该凉快些，没和常霈泽说，自顾自骑了出去。

常霈泽没问付冯要去哪儿，骑车跟了上去。

都在这个诡异的点和她出来了，好像目的地也不那么重要了。凌晨萌发的心血来潮，谁会管那么多？

路上什么都没影儿，付冯骑得东倒西歪，不太流畅的S型。

常霈泽不太敢跟在她旁边，怕撞上，隔得有点远，大声问，“你这么骑，不怕有车吗？”

付冯听到了，停在了路中央，回头看他，笑得很畅快，“怎么，你怕死啊？”

在常霈泽的家庭教育里很忌讳听到有关“生死”的字眼，但他明晃晃地想了一圈，“你不怕？”

付冯很理所当然地说，“怕啊。”

到了桥上，付冯把手臂张开，看着脚下在夜里黝黑的河水，迎着一阵恰好的晚风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像偶像剧里的剧情吗？”她的头发被吹起来，乱七八糟的，付冯也不管，随便地甩了甩头。

常霈泽双臂交叉，笑了，“你是女主角，我是你的男主角？”

付冯惊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你好自作多情。我是主角，你是我的配角，路人甲。”

从小当惯了周围人眼中的明星，常霈泽挑起眉，嗤笑一声，“行。”他不和幼稚小孩计较。

*

“常霈泽，你怕不怕你爸妈半夜起夜，发现你不在家？”

“你怕不怕？”

“你这么喜欢踢皮球？老把问题抛回给我。我不怕啊，我梦游。”

“那我也梦游。”

“没人像你这么梦游。”

“你啊。你不就像我一样？”

付冯笑了笑，又转身骑得飞快，笑得格外自在，声音被风吹回来，模模糊糊的，“常霈泽，不一样的呀，不一样的。”

常霈泽看着付冯被风鼓起衣服的背影，远处的地平线亮了一抹潋滟的群青色。

几点了呢，天都要亮了吧。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安稳地陷入深度睡眠。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场深度睡眠呢。

逃离了黑夜的迷怔和凌晨的清醒。

那个刹那，她像在向天亮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