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付冯又看到了青椒炒蛋，但她昨天自己和自己别扭怄气，吃完了一盘，今天一点也不想吃，于是只吃了另外一盘菜。

常霈泽问，“为什么不吃青椒炒蛋？”

付冯说，“不喜欢。”

常霈泽好笑道，“那你昨天吃完了一盘？”

付冯有点尴尬，“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没喜欢到想一直吃。”

常霈泽今天吃完饭，没有在餐桌旁写作业，把碗筷收到厨房，坐在了客厅沙发。他打开电视，挑了一部老电影，《重庆森林》。

付冯听说过王家卫这部鼎鼎有名的电影，但一直没看过。付冯正好看得到电视屏幕，于是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

她吃完后，也学常霈泽，把碗筷放到厨房，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角，继续看电影。

常霈泽没说什么。他不介意。

常霈泽觉得付冯身上有点愣头青一样的劲儿，横冲直撞地，戳破了那层客套礼节的薄膜，没有距离感地径直闯进来。

无论是第一次来他家就凭借一己之力冷了两家的场，他在房间里听到都觉得呼吸一窒，还是对她每天来自家蹭饭逐渐习以为常，毫不害羞怯场——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全然不顾的不通人情世故。

每次镜头到梁朝伟对着家具自言自语，付冯都会笑。她觉得分手的人大概多少有点矫情，但是太有趣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奇思妙想？

常霈泽看到结尾时，穿着空姐制服的Faye问梁朝伟，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听这么吵的歌啦？梁朝伟笑，听听就习惯了。常霈泽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

看完电影，付冯说，“这不合逻辑。”

“什么？”

付冯很认真地说，“怎么可能会有人拒绝金城武？”

常霈泽这下是真的被逗笑了，感情这电影看了这么久，她还在纠结这个？

付冯站起身，更加认真地说，“常霈泽，我想吃凤梨罐头。”是电影里阿May喜欢的。

常霈泽说，“你吃。”

“我家没有，你家有吗？”

“没有。”

付冯突然起了兴致，“那我们下楼去买吧！”她搬来之后，还没下楼逛过。

常霈泽想，为什么要他陪她去买？但又想到，付冯刚搬来，对附近人生地不熟，万一走丢了，他担不起这个责任。虽然付冯也算是高中生了，但常霈泽受付冯的跳脱和幼稚影响，总觉得付冯不靠谱。

出门前，常霈泽看了眼黑云压来的深浓天色，预感要下雨，带上了两把伞。

*

付冯穿着短袖和牛仔长裤，黑色头发柔顺地垂到肩膀上一截。她背着手走路，踮着脚蹦蹦跳跳的，很开心的样子，发尾也摇摇晃晃的。

付冯的头发非常黑，一般人的黑发会泛着棕色的光泽，但付冯的黑色很浓郁，街上的霓虹灯白天也亮，映在付冯那儿，都折射不出别的颜色。

付冯回头催促，“走快点啦。”

常霈泽出门就穿着人字拖，慵懒地踢踢踏踏，付冯催他也不急，应了声，依旧慢慢地踱步。

“哎，常佬，去做啲咩？”

常霈泽听到那句“常佬”和熟悉的粤语腔调，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他同班同学，也是多年好友，潘岳港。

常霈泽不大喜欢这个别称，但潘岳港叫得很勤快。姓常，又很厉害，喊声大佬，不是配得很嘛。

“买凤梨罐头。”

“讲乜普通话啦，买菠萝罐头做咩呀？”潘岳港搭上常霈泽的肩膀，看到付冯回了头打量自己，侃道，“好好睇嘅靓女，你新女友？”

“你作业写完了？马上返校日了。”

潘岳港心虚了，讨好地笑，“冇呀，等常佬救我喇。”

常霈泽看付冯在商场门口等，淡淡说，“回去SNS联系，走先嘞。”

付冯等和常霈泽走进商场之后才开始笑，笑得非常快意。

常霈泽不解，“笑什么？”

付冯笑得喘不过气，“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用三种中文交流。普通话，粤语，广普。”常霈泽最后一句话用的广普的腔调，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台湾偶像剧，里面的普通话配音就是这样的广普。

常霈泽挑高了眉，不太懂她的笑点，“买罐头，走了。”

他们走到了水果罐头货架前，付冯看了眼营养配料表，看到热量那一栏惊呼，“天啊，吃完一罐就要胖三斤了。”

常霈泽见过很多为了身材收紧裤腰带的女性，周围的女同学是这样，他妈妈也是这样，所以他听到付冯这句话，反应平淡。他想说，想吃就吃，没什么大不了。

付冯笑眯眯地说，“我要吃五罐。”

常霈泽有点被噎到的感觉，数了五罐罐头放进购物车里。虽然才接触没几天，但把这种语出惊人的本事套在付冯身上，他莫名觉得很好接受。

*

出商场的时候，果不其然下雨了。

付冯站在玻璃檐下，伸出手，任由雨滴落在手心，沾湿她的皮肤。广东真是太热了，付冯想，连雨都是热的。

常霈泽低头撑开伞，一抬头，就看到付冯伸出手去探雨的侧影，愣了愣。

常霈泽把伞撑在她头顶，付冯接过伞柄。

常霈泽撑开另一把伞后，自然地想把付冯手上的购物袋接过来。

“我来拿吧。”

付冯觉得奇怪，没给他，“我的东西，我付的钱，我可以拿。为什么要给你？”

常霈泽原本是出于教养，习惯地想要接过，但觉得在付冯的逻辑里，没人能打败她，于是点点头，“行。”

付冯一手撑着伞，一手前后摇晃着购物袋，想象她是电影里摇头晃脑听高分贝音乐的短发Faye。五罐凤梨罐头，她的承重范围内。

天色欲晚，又是一场瓢泼大雨，湖边一排昏黄色的街灯和这边的霓虹辉映，好像夜色里摇曳的火光。柏油路上有尚还绿色的落叶，又凋敝又萎靡，死在昏黄的灯下，显得体面。隔着伞面跳跃在付冯身上的雨滴，剧烈、不安、朦胧，像阉.割了一半的生命。

付冯开始哼重庆森林里的歌，王菲的梦中人。“陌生人，怎么走进内心，制造这次兴奋，我仿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

付冯以前就很喜欢这首歌，她用半吊子、像也不像的粤语唱着歌词，想象着她有短发的、古灵精怪的Faye一样的自在和痛快。

常霈泽听出付冯哼的歌，在心里跟着她的节奏，“梦中人，多么想变真，我在心里不禁。梦中寻，这分钟我在等，你万分钟的吻。”

常霈泽突然想，如果付冯想学，他很愿意教付冯说粤语。

*

第五天。

付冯带了本子过来，“这道题我不懂，你看看。”

常霈泽看了眼封皮，是他初二做的数学错题集。三四年前的题目了，常霈泽扫了一眼题干，“哪儿不懂？”

付冯用指尖指了一个步骤，“这儿，因式分解。”

常霈泽从家居裤口袋里拿了一支黑笔出来，站在付冯身边，弯下腰，直接在旁边的空白处开始写。

付冯马上叫停了他，“等等——”付冯翻出她夹在本子里的草稿纸，“写这儿。不能破坏本子的整洁。”

常霈泽不能理解维持书页整洁的逻辑，这本本子他已经不再需要用了，付冯看完后就会继续堆回书房落灰，几乎相当于一次性用品，和草稿纸没什么差别。

困惑归困惑，常霈泽还是写在了草稿纸上。

付冯看出常霈泽的欲言又止，不服气地说，“你还从口袋里拿笔出来呢，这点讲究有什么奇怪？”

常霈泽写得很快，说，“行。”

付冯摸透了常霈泽的口头禅习惯。无奈说“行”，无语说“行”，不赞同但是不想多费口舌说“行”，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礼貌回应一下说“行”。

总之就是，“行”。

付冯看了常霈泽写得更为详细的步骤，看懂了，说一句，“行。”

常霈泽开了电视，播着地方电视台，节目叫《走进千家万户》，简而言之就是基层怎么尽职尽责地帮百姓排忧解难。付冯不喜欢看这种节目，觉得很枯燥，像是她爸这样的中年人会看的节目。

主持人这样开始结尾陈词，“淡淡地浓，浓浓地淡，人情味是这样的。”

付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捕捉到了这句，惊喜地说，“木心！”木心的诗，名字倒是忘了。

“《云雀叫了一整天》。”

付冯想，这下糟了，被他装到了。

付冯突然想起，好奇地问道，“你是文科生吗？”

常霈泽在餐桌上总是只写英语作业，没见过数理化的影子，还会腾出时间看《重庆森林》这种文艺片，现在又这么熟悉木心的诗。

“我选的物化生。”

付冯瘪了瘪嘴，“那你为什么一直在写英语作业？”

“餐桌上不方便写演算，英语只用选ABCD。”

付冯觉得好有道理，很值得学习，以后在学校也可以用课余时间把英语的选择题勾掉，既快捷又省时。

付冯很开心又学到一个小技巧，说道，“你好聪明。”

常霈泽不知道“聪明”在哪儿，理解不了付冯又在脑内进行了怎样的逻辑链条，但点头，“我当然聪明。”

付冯刚吃下一口饭，听到这句话，噎住了，不可置信地咳了起来。怎么会有人这么厚颜不惭的？

常霈泽笑了起来。他一副得逞的样子，那双眼睛笑得眼尾更狭长，像只诡计多端的狡猾狐狸。

*

第六天。

付冯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在心里惊叹了一句，费姨今天放假吗，怎么有空做这么多菜。付冯张望了一圈，却没看到费姨。

常霈泽说，“我明天返校，做不了饭了。明天中午，你自己解决吧。”

付冯挪开椅子的动作僵住了，缓缓地抬头问，“谁做的饭？”

常霈泽说，“我。”他见付冯好像脸都绿了，心里啧了一声，面上还是淡淡的，“怎么，你不满意？”

付冯依旧不可置信，“今天？每天？”

“每天。”

“那第一天……费姨？”

“她把文件落在家里了，回来拿，来不及回单位吃工作餐，就在家吃了。”

付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几天的饭菜，又看着眼前的一大桌菜，大条的神经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种吃人嘴短的心虚，“谢谢。你手艺不错。”

常霈泽换上那副狐狸假笑，笑意盈盈的，也不说话，就看着付冯吃瘪的模样。

晚上，付冯终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她还以为，他都忘了他有个遗落在广东的女儿。

父亲的声音里透露着一股疲惫，“爸爸明晚可以提前回去了，你这几天还好吗？”

付冯想了想，每天在常霈泽家吃好喝好，晚上关锁，开着小夜灯睡觉，白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挺自由的。

“挺好的。你呢，工作顺利吗？”

父亲说，“嗯，还好。”

“那就好。”

然后就是沉默，付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手机那头的父亲也维持着沉默。

付冯听着通话中轻微的电流嗞拉声，深呼吸后说，“那就这样吧，我要睡了，爸爸，晚安。”

“晚安。”

付冯仰躺在床上，她还不想睡觉，但也不想学习、看书、看电视，她甚至都不想在床上动弹一下。

她把SNS联系人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都没找到能说话的人。付冯朋友很少，妈妈去世之后，朋友说话的语气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她是一摔就碎的琉璃，但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付冯难过，因此也不想找她们说话。

付冯突然想起了常霈泽，他一开始是一副冷淡的模样，这两天则完全暴露了他的狐狸本性。虽然偶尔有点气人，但和他在一起很轻松。

这里不是她自小长大的故乡，没人关心她无心学习后的成绩下滑，没人追问她失去妈妈后的心理状态，没人在意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毫无牵挂的轻松。

付冯想，可惜她没有他的SNS。她现在真的很想给他发一句，“喂，常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