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少年来敲门，“吃饭了。”

付冯进了门，发现只有她和少年，问道，“阿姨呢？”

少年淡淡地说，“不在。”

付冯明白了，做完一桌菜就急匆匆走了，阿姨还真是勤快。

他依旧吃得很快，付冯还在慢吞吞地下咽时，他已经吃完了。今天他没有玩手机，而是打开英语作业本，摁一下黑色水笔，开始写作业。作业本的封面印着高中名字，付冯发现她和少年是同一所高中的。

趁着只有她和少年在，付冯终于问出她很在意的问题，“你吃那么快，不会噎着吗？”

少年的睫羽轻颤一下，确定付冯是在和他说话，“不会。”语气还是一样淡淡的。

付冯又瞅到了封面上的名字，高三一班，常霈泽。

付冯好奇地歪着头看他，“你为什么叫霈泽？”然后又煞有介事地猜测，“难道是你爸妈找的大师算出来你五行缺水？”

常霈泽没停笔，也没抬头看她，淡淡地回了一句，“因为我出生的那天大雨不歇。”

文绉绉的，莫名有点欠揍，付冯想。但很有趣的是，付冯说什么，他都会回应。

其实之前几次不多的接触里也是这样，不管怎样，他都会应一句，哪怕只是简短的“嗯”、“行”。比起父亲的沉默，付冯的话说了后，总是会惴惴不安有没有下句话的着落，常霈泽虽然冷淡，但一直有回应，这让付冯稍微心安了一点。

来到新城市后，付冯天天窝在家里，除了父亲，付冯只见过邻居这一家三口。父亲寡言少语，付冯有一箩筐的话都憋在心里，此时面前正好坐着个同龄人，话匣子突然就打开了。

“你是一中的？我也是。”

“嗯。”

“高三很累吧？我才上高一。”

“还行。”

“一中的老师凶吗？教的东西难吗？”

“还好。”

……

付冯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无聊。但她来到这儿之后，基本没怎么说过话。她感觉自己被听到了，好像就没那么孤单了。

付冯还想继续，少年手下的笔突然停了，他抬头问，“饭要冷了，你还吃吗？”

付冯顿了顿，低声“哦”了一下，继续扒拉饭。

*

那天下午，付冯久违地起来活动了一下。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书房，收拾了一下家里，最后坐在书桌前，翻开作业本。

付冯是从高考大省江苏来到这里的，新教材虽然有些新的东西，但并不难，可以自学。她现在缺的是教科书。

付冯觉得常霈泽应该有，但她和他不熟，而且刚刚饭桌上的聊天真是有够逊的，他最后有点嫌她烦了吧？

付冯虽然不是很在乎礼节和礼貌，但很看得起她那点面子和摇摇欲坠的自尊。

她不是很想对常霈泽开这个口，于是在网上找了电子教材，开始自己钻研。

付冯对着电脑学了一下午，因为辐射有些头昏脑涨。常霈泽去喊她吃晚饭时，看到她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突然笑了声。

付冯刚开门，魂还在作业上，就听到常霈泽轻笑一声。那道题还没写完，付冯有点烦躁，也不客气，“笑什么？”

常霈泽双臂交叠，看出付冯又像吃了火药，没回答，只淡淡说，“来吃饭。”

学了一下午，是有点饿了，付冯便乖乖地跟上去了。

中午的时候，付冯从常霈泽口中知道了邻居阿姨姓费，于是进门的时候，带着姓氏打了招呼，“常叔，费姨好。”

常叔、费姨这称呼其实有点亲了，但他们记着那天晚上戳着人家小姑娘的伤心事，最后不欢而散，此时便应了下来。

费姨觉得小姑娘性子是倔了点，还有点硬，但她自己作为母亲，太能共情一个刚刚失去妈妈的孩子了，心疼得很，于是什么都理解了，而且看付冯父亲也不像是会照顾孩子的样子，心软，总想多照拂一下付冯。

费姨看付冯的右手小拇指侧都是糊着的黑色水笔印子，招呼道，“小付，去洗手间洗个手再吃饭啊。”

付冯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侧都黑了。她的握笔姿势不标准，手总会蹭到很多墨水印子，今天实在是太久没学习过，有点迷糊了。

付冯根据费姨指的方向，去了洗手间。她打开水龙头，冷水冲着手指，她拿洗手液搓墨水印子。

常霈泽这时从卧室里出来，看付冯在洗手，就等在门外等她洗完，他再去洗手。

付冯关掉水龙头，手上湿漉漉的。

常霈泽从旁边挂着的几条毛巾里抽出擦手毛巾，递给她，“擦一擦。”

付冯说，“谢谢。”

上桌后，费姨给付冯舀了一碗排骨汤，问道，“小付，下午学习呢？辛苦了，晚上多吃点啊。”

常叔难得插了句话，“小付在哪儿上学呢？”

付冯说，“一中。”

费姨“呀”了声，“那不是和小泽一个学校的吗？”费姨给常霈泽使了个眼色，“你以后在学校也多照顾照顾小付啊。”

常叔也说，“有什么不熟悉的，也可以问问他。”

常霈泽莫名其妙又多了个麻烦，淡淡地皱眉道，“爸，妈，我高三呢。”

费姨不满，用粤语嗔道，“呢个仔，点讲嘢呀。”（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费姨又和付冯说，“小付，有什么都可以问他啊，别客气。”

付冯喝汤的动作顿了顿，觉得被常霈泽当面下了面子，腹诽他怎么连点场面话都不应。付冯又想了想，这倒和她挺像的，她也不喜欢应这些客套话。

但是，人就是双标，所以不妨碍她给常霈泽的印象分又扣了一分。

*

第三天。

付冯睡了个懒觉，一直到常霈泽来摁门铃，才迟迟地醒来。付冯没洗漱，不想见人，隔着门说，“马上来。”

付冯去常霈泽家，家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常霈泽吃完后，依旧低头写作业。付冯慢慢地挑着碗里的饭米粒，想着，再吃这一口饭，她就和常霈泽开口要教材。昨天盯着屏幕看了一下午的电子教材，眼睛酸不说，还看得头疼。

付冯扒完了整碗米饭，但是还是没开口。付冯有点纠结，于是又去吃菜，对自己说，再吃这一口菜，她就一定开口。

直到这盘菜吃完了，付冯也吃撑了，终于不得不开口。

做人真拧巴。

她清了清嗓子，“常霈泽。”

常霈泽从作业中抬头，看到付冯把整盘青椒炒蛋都吃干净了，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惊愕。他记得他放下筷子的时候，这盘菜还剩下不少。

付冯问，“你还有初中的教材吗？”

“可能有。我不知道我妈收哪儿了。”

“我想借数学、物理和化学的教材。”付冯想过了，语文和英语这类学科大差不差，老师也不怎么按着教材走，基本都是课外补充；剩下的学科目前还不算系统学过，无伤大雅；所以，还是数理化比较要紧。

常霈泽说，“我下午找找，找到就给你。”

常霈泽想到他家巨大的书房，有些心累。且不提阅读类书籍，光应试书籍就不少。他爸妈都在体制内，考研考公的资料堆了一茬又一茬，还有他在学校、在竞赛里的各种教参。

等付冯走后，常霈泽围上围裙进厨房洗碗，情不自禁地想，小朋友，就是麻烦。

只小两岁，也是小朋友。

常霈泽捧着书来摁门铃时，付冯正在看书。

一本言情小说，应该是上个房客留下来的，繁体中文，付冯看得很吃力。里面的话也偏向广普，夹着些付冯陌生的用词。空调开得很低，灯光也开在护眼的昏黄色那一档，付冯看得很入神。

付冯看那花里胡哨的封面，原本以为会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题材，没想到是青春校园恋爱，文笔不错，就是情节腻得发慌，但付冯也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了。虽然不贴近付冯的生活，但符合付冯的身份，校园嘛。

付冯正好看到女主角要心动，把书倒扣在桌上，有些急地去开了门，接过厚厚一沓书后，匆匆忙忙说了声谢谢，就关上了门。

她着急看主角表白，也不知道要隔多少章。付冯把那沓教科书堆在墙角，等她走回房间，才发现她出来时碰到了书。现在书掉在地上合得好好的，她也不记得看到了哪一页。

付冯突然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动力，把小说收在书架里，就这样不了了之。

晚上，付冯打开常霈泽的教材。

打开书页，付冯仔细看常霈泽写的名字，承认有被惊艳到。之前看过常霈泽作业本的封面，但角度有点刁钻，她也没心思欣赏，没怎么注意到常霈泽的字迹。现在平放在面前，以付冯学过十年软硬笔书法的刁钻眼光来看，常霈泽的字依旧是好看的，挺拔有力。

付冯猜初中的常霈泽喜欢用钢笔写字，连翻了好几页都是钢笔字。墨水的颜色非常鲜艳，蓝得有点晃眼，鲜亮里还透着一点红光。这是付冯最喜欢的颜色，群青。

书上没什么用过的痕迹。付冯看向那一沓书，发现了夹在教材中间的好几本笔记本。付冯抽出来，稍微翻了一下，是常霈泽做得工工整整的笔记本和错题集。

付冯配着常霈泽的笔记和错题自学教材，不知不觉学到了深夜。付冯的成绩不错，她能看得出来常霈泽的用心、细致、一丝不苟，也看得出来常霈泽的优秀。

付冯的初中经历并不美好，恶性竞争，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自己的笔记漏出来一角，让别人偷学到了点什么。她原本只是和常霈泽要了教材，但常霈泽几乎是倾囊相赠。

意料之外的真诚和善良往往更能打动人，大概是委屈太久了，最后一根稻草就这么堆了上去。寂寞的、偌大的家里，付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本到处留着群青的旧本子，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