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商敬笺抱着孙子坐在过道的座椅上，旁边放着一袋检查报告。

胰腺癌。

商棣被他包裹在怀里，就好像小孩儿被捂实了异能的作用就会减弱一样。商敬笺的腰没有靠在椅子上，而是弓着，身子和大腿中间夹着一个婴孩，他的胃又开始疼了，疼到蜷缩。

商棣很安静，哪怕现在的空气比先前要稀薄些了，但仍然睡在爷爷怀里，他一辈子都安静得很。

医生说必须立刻安排商敬笺住院，可他不肯，说再等几天，几天过后一定配合治疗。

商棣本来应该被关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商敬笺很担心他独自在家，于是就带上他一起过来了。

他心里怀着「疾」伤害了他人的愧疚，边哭便晃，让路过的人不知道是老人自己病了还是孩子活不长了。

商敬笺的疼痛缓下来了，托着骨瘦嶙峋的身子站起来，打算出医院。

他找到解决的办法了，除了已经死去的人，大家都不会有事。

老人出了院门，呼吸到了没有消毒水的空气，费好大劲才搭上了车去一座山上。

很偏的山，远到人们不知道那还有座规格不错的庙。

最近刚入春，北京到处都下着雪，商敬笺在市里穿起来刚刚好的衣服来了山上作用就微乎其微，下车后哆嗦着腿，顺着一道台阶上了山路，阶梯上还沾着冰。

走到半路他们碰到了一位正在扫台阶的年轻僧人，僧人见了他俩把手里的活放下，带他们一起去了庙里。

商棣被交到了青年僧手上，商敬笺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同时心里又在为这片山上的所有生灵忏悔。

他们进到了大雄宝殿，商敬笺在那拿了三根香，染上，早春的风将烟散成一缕条，飘在殿内，他将香安置胸前，后举香齐眉，插了香，在心里默念。

接着他又在拜垫上了佛，事毕后跟着年轻和尚去找了这儿的住持。

“师傅说外边太冷了，带您去他寮房里就好，那里面有暖气。”

商敬笺和这儿的老住持相识很久了，这里离市区很远，但他一碰上大日子都是不辞千里上山的，时间过去几十年，这里的和尚他都认识了大半。

住持已经坐在房里等候了，年轻和尚在外边打了声招呼，老僧就过来开了门，请他们进来，僧人站在面前，挂着的佛珠上佛头朝后，贴在黄袍上。

和尚出去了，住房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敬笺，你手上的是检查结果吗。”

商敬笺甚至没有把东西放回去，火急火燎就赶了过来，老方丈一听又开始问病情，知道到结果后双手合十。

他是昨天跟住持打的电话，昨晚老伴断气了，商敬笺看着怀里的孩子泣不成声，得知了老朋友最近认识一个近神的人，异能大概能帮到忙，于是哀嚎变成了喜极而泣，接着半夜痛晕在了家里，清早被商棣哭声吵醒后就马不停蹄赶去医院做检查。

里边确实要比室外温暖很多，商敬笺托着这么个身子能到这全凭意志，明明比住持要年轻不少，看上去却沧桑很多。

“那位施主马上就过来了，你们待会儿商量吧。”

“实在是太感谢了，”商敬笺发黄的眼球里闪着泪，“如果不是您我们家被五马分尸都是轻的。”

住持没有说话，看着病人怀里的孩子，商敬笺把他养得很好，看上去就老乖。

异能在这时候已经让整个寺院的人受到了影响，住持开始念起了经，外面雪在这时候又飘起来了，看起来只会越下越大，也不知道商敬笺待会儿回去带着孩子好不好走。

没一会儿，两名样貌年轻的欧洲人就进了寮房，商敬笺看到他难以控制地就站起来了，那样子看着让人以为快要下跪，但他全身却挺得像根竹，只是看上去快被风吹倒了。

含带尊敬的英文几乎脱口而出，站在前面的金发欧洲人见了却没有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急着上前，而是轻飘飘地说请他先冷静下来。

那人身后还有一名被裹眼的人，他的头发在庙里时是低盘着的，站在那比座着的方丈都要静。

在那之后，就只是两个人的谈话了，剩下的都只是听。

“请问要怎么称呼您。”

“随便叫就好，”欧洲人没有反对他用英语交流，“我能看看这个孩子吗。”

商敬笺把商棣递过去，孩子在白人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被外国人抱着的时候好奇地盯着那双蓝瞳。

后来商棣注意到了另一个看不到眼睛的人，他把手伸出来，朝那边的人抓，抱着自己的这位笑了一下，转过身把小孩递过去：“他似乎对你很好奇。”

被递小孩的人没有抗拒，很平淡的把一小坨身体抱起来，微微低头面向他，商棣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就是死盯着那块布，想看到布背后的眼球。

“先说说您的需求吧。”

商敬笺的胃又疼起来了，他手捂在腹部上，实在站不稳于是坐回了座椅，另一只手撑着椅子把：“能否请您救救他，还有那些因为他而无辜患病的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求您了，我真的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再过几天异能局的人就要来我们家把他处死了。”

对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婴孩，也坐在了椅子上：“能说得再简洁明了一点吗。”

“让他活着，活下去。能吃饭，能走路，可以哭可以笑，没有人会因为他死去。”商敬笺不知道痛悲交杂，泪珠划过只盖了层皮的颧骨。

“活着可以，但他的生命必须是和很多人不同的，”他说得很直接，“这个人最多活到30岁之前，再多一秒都是不行的——”

“为什么。”商敬笺痛得让思考被麻痹，直接就打断了对方说话。

“因为就算没有被处死，没有我来改变，这孩子也只能活到那个岁数。”

商敬笺懂了。

商棣逃开了那些追捕，在正常情况下也只能活到29，这个人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这个限制能打破吗，他想再尝试一下。

“能再多一点时间吗……”

“反正你死在他前头，具体能活多久，全靠你临死的臆想。”

商敬笺没想到他说话会这么直截了当，发不出声，转念，又觉得或许不算坏消息。

“我将他的寿命延长到30岁之前，「疾」不会被剥夺，其发动的条件由被动改为主动，事成之后有关原「疾」的事都会被人们忘记，病情全部好转，世界将按照新的「疾」进行。

条件并不算苛刻，你的异能会被剥夺，所有与你们有亲属联系的人异能都会消失，相当于世界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了运转，只是人们全然不知。

你们家近亲只剩下你了，所以扶养他长大的也只有你，29岁的时候我会结束商棣的生命。”

“条件只有……我失去异能这一个吗？”

“他活着，就算一个条件。”

商敬笺听了这句话几近抓狂，他哭得和外面狂吹的风一样，让人生寒，脑内闪过千百万条思绪，人从椅子上滑下来，眼睛闭着，朝着前边就开始磕头了，不知道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向孙子谢罪。

这是他这辈子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那一瞬间好像不想把交易进行下去了，但又强烈希望商棣活下去，像心脏被单独剖出来放到了万米的海底。

他一下子想到了老伴，想到了儿子，想到难产而死的儿媳，想到在医院发现的一名突然生病匆匆而去的年轻父亲，才失去丈夫就确诊重症的快要临盆的孕妇。

商敬笺每换一口气，就像被海水呛了一口，但他的本能告诉自己不能停止呼吸，于是海水一直被他吸吐。

所有人都在听他哭，无所谓时间。

商棣被这动静吸引了，没再紧盯着那块布不放，转头看向在地上疯了般磕头的人，张张嘴，“咔咔咔”地发出了哭腔。

商敬笺突然没了声音。

商棣哭声越来越大。

“决定好了吗。”

“呃欸——”他说不出一个准确的字，只是艰难地用包着唾沫的嘴发出肯定的声音。

对方叫他站起来。

“我哄不好他。”抱着商棣的人道。

“把孩子还回去吧。”

于是商敬笺就上前去接。

商棣哭声越来越小。

“方丈，感谢贵庙近来的款待。”

住持知道这是失去记忆前的临别：“感谢您愿意伸出援手。”

那人转头对商敬笺道：“其实只是剥夺你的异能，就是一个莫大的条件了。”

商敬笺糊着脸上的泪，想着自己的异能。

「生」，可以随便变出货币。好比突然让银行卡里多出一个亿，院里堆满红色纸钞。

他想着想着，突然又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因为商棣死在自己后面高兴。

因为他看不到商棣死去了——当时条件反射是这样的。

但商棣死在他前面，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伤心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最后，他发现伤心与忧虑是不会因为谁先谁后而减少的。

世界真荒诞，偏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欧洲人发动异能，消失在了寮房。

商棣瞪着大眼睛看着商敬笺，他被爷爷站着抱在怀里，视线里两个老人正在道别。

商敬笺身子格外硬朗，和住持有说有笑，外面的雪还在飞，但已经渐渐变小了，他打开房门，离开住处，外面冷得他把商棣的襁褓扯得紧了些。

老人手上现在只有孙子，检查报告也不见了，他跟住持走在一起，说马上孩子一周岁了，等那时候再带他来上香。

商敬笺看着怀里的小孙子，走在铲了雪的路面上：“你什么时候会自己上香呢。”

他又把商棣抬高了些，给他看两边的雪堆：

“瞧，我们走在雪的缝隙里呢。”

山顶。

这边风雪大得狂，欧洲人正在松被盘着的头，雪沾在白发上丝毫不违和，他带着雪花把头发抓起来捆着马尾，像平时一样搭在身前。

“要离开中国了？”他把缠着眼睛的布拉紧。

“嗯，”身边的人望向寺庙的方向，“走之前你想看一下吗。”

往下看去，更多的是雾，大雪花飘着飘着就陷进里面了，那些轻盈的白团像雪浮出来的。

“直接走吧，”他能感受到手被刚刚发丝上的雪花润湿，“之前看那么多地方，都忘得差不多了。”

“的确，”另一人道，“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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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后，C对异能局的众人说：“你们兄弟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