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仕于周三发来一则邀请，周末有一场中式话剧演出，因近两年在国内很火，票十分紧俏。

安媞正好还没看过，便答应了。

她当晚回了家，安正廷见到她第一句就是问：“最近和小蒋相处得如何？”

“还行吧。”安媞瞥他，“说好不卖女求荣的呢？”

“我活到这把岁数，即使要求荣华富贵，也不会道德沦丧到出卖女儿，我是为了你……”

她紧急打止：“我听不得‘我是为了你好’这样的幌子。”

安正廷闭了闭眼，说：“小媞，我知道，你小的时候，我作为父亲，很少关心你，但你的吃穿住行，我从来没短过你。依你目前的生活水平，单靠你自己，怎么满足得了？”

什么意思？

他是想为她找座靠山？以免他倒台之后，她无依无靠？

安媞脑中顿时警铃大作，“爸，你跟我说实话，我们家是不是真的要破产了？”

她深吸一口气，越想越心惊胆战，“你不会还欠了几千万上亿的债吧？”

“没有的事。”安正廷摆手否认，默了一阵，说，“我下周要做个胆囊切除手术，后天办理住院。”

安媞心里咯噔一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到底严不严重。

他观察她的表情，说：“近几年，我身体差了许多，小彦还小，你又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我打算过两年退下来。如若有一个蒋家那样的夫家，你的生活只会更好。”

她摇头，“在宜江待了那么久，我不也好端端的？穷有穷的活法，我不是非得嫁人，依附男人。”

“是，你向来很有主见，所以，跟小蒋处得来则处，处不来就罢，我也不逼你。”

父女俩极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但安媞对父亲的怨，在生老病死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她喉头一阵干涩，张了张口，声带滞黏了般，说：“爸，你那手术……”

“以后饮食需要多注意，别的不碍事。”安正廷揉揉她的脑袋，难得露出慈爱之色，“放心吧。”

回房间后，安媞上网搜了许多关于胆囊切除的帖子，心稍定了些。

周五，郑青丹陪同安正廷去医院，安媞也跟着一块儿。

郑青丹是周到之人，忙前忙后，帮安正廷安顿住下，整理他的生活用品。

坦然地说，无论她是不是图他的财产，这些年，她提供的情绪价值已是一分不差，他需要这样的女人相伴左右。

收拾完，郑青丹坐在病床边削水果，对安媞说：“小媞，这段时间，我需要常守在医院陪正廷，得麻烦你多帮忙照看小彦。”

“好，没问题。”

“那就辛苦你了。”郑青丹客气笑笑，“不过小彦很省心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需要你操心太多。”

安媞感觉对方在映射自己。

毕竟她是出了名的“不省心的”。

安正廷素来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他这个岁数了，也不愿看到家庭出现不睦。

他说：“小媞，你不用一直留在这儿了，回家陪陪小彦。”

“这么快就嫌我碍眼了？”安媞甩包挎上，“行吧，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我走了。”

他无奈道：“你不是讨厌医院吗？”

她眼睁睁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方惜蓉，像鲜切花一样迅速凋敝，再好的药物、仪器都救不过她的命，又送走了外婆。

如果人鬼两界之间有通道，一定是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医院里。

能不讨厌么。

给安正廷做手术的，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VIP病房有专人照顾，无须安媞过多担忧。

反倒是家里那个小鬼……

按照郑青丹的安排，他每天要阅读、背诵，进行户外运动，上一对一兴趣辅导，包括但不限于英语、奥数、钢琴、绘画。

他一日三餐食谱是营养师专门订制的，一个月不重样。

安媞幼时家底不及现在厚，若她当时是富家小姐，他可称得上是太子了。

她拍了点他的日常，遮掉脸，刻意取了个有噱头的标题，发到“提提不啼啼”上面。

闲来无事，翻了翻评论。

“原来提提真是富二代啊。”

“说不定是剧本，网上的东西看看就得了。”

“提提拍视频才几天，广子一个没接，巴黎世家你给买的？玛莎拉蒂你借她开的？某些网友别太仇富。”

“啊？博主以后不摘菜捞鱼了？同赛道我还没看见谁超过你的，不要啊！”

“哈哈哈笑死了，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关注她的。”

……

“提提回家了，周叔叔呢？是不是我的CP暂时没法同框了？[大哭]”

安媞只挑了最后一条回复：“不好说，得看他。”

后面的就没管了。

等她再看手机，久违多日的周竟发来一张截图和一个问号。

Ann：呀，不会吧，周叔叔，你时刻关注我动态啊？

舟竞：枳实问的我。你为什么这么说？

Ann：我也没说错吧。

舟竞：炒CP不需要另一方当事人的同意吗？

多稀罕呐，他还知道“炒CP”。

不知道算不算流量密码，挺多人嗑她和周竟的，有他俩互动的视频，数据相对而言会好一些。

Ann：那你同意一下呗。

舟竞：……

Ann：开玩笑的，流程我想好了，到时我就说把你踹了，另找了个正在创业的海归富家公子，网友估计也挺爱看的。

“对方正在输入中”闪了好一会儿。

舟竞：你不是不拍剧本么。

Ann：谁说是剧本？

Ann：除了我，没有固定的主角，往来过客皆是配角，我人生如此丰富多彩，本来就是一座流动舞台，处处是戏。

周竟没有再作回复。

安媞关了手机，笑逐颜开。

他吃瘪，她就爽。

周日下午，蒋方仕来安家接安媞。

她今天穿的一袭鹦哥绿刺绣花瓣领双襟旗袍，拎着一只珍珠白小包，杏色方头缎面高跟鞋，头发间夹着一根丝带，扎成一条粗辫，侧搭在肩头。

肌理细腻，骨肉匀停，妆容淡雅，不落俗气，配得上一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蒋方仕自然不吝大加溢美之词，以示他的惊艳，且表达得恰到好处，不会令人感到冒犯。

安媞问：“你不介意我拍点照和视频吧？”

“你随意。”

蒋方仕带她去一家中式私厨吃了晚饭，再前往大剧院，演出结束后，有人送她一束花，显然是他叫的。

他从头到尾的表现，正常得叫安媞惊诧。

这样的人，要么演技超凡，要么真乃极品。

她反而起了疑心。

二十五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以他的外形、家世以及品格，能单身至今让她捡漏？

她单刀直入：“蒋先生，你的确优秀，我也不差，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想必一见钟情那种俗常戏码，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吧。”

蒋方仕坦诚道：“说实话，我需要一个身份、容貌与我相匹配的妻子。”

她挑高眉梢，“怎么，家里催婚催得急？”

“我爷爷已至耄耋之年，风中之烛，日薄西山，唯一心愿是亲眼见到我成家。”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孝顺是个好理由。”

“我不瞒你，我不喜欢女生，但我家里思想比较传统，接受不了这件事。”

安媞的脸色登时变了，不是生气，而是觉得有意思，“嚯，走狗血剧情了。”

果然。

穷人家多鸡毛蒜皮，富人圈层同样有不少腌臜污糟，她也见多不怪了。

蒋方仕浅笑一下，“应付长辈是权宜之计，当然，作为补偿，你可以提出条件，也可以签订婚前条款，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听起来还挺诱人的。”

他问：“那么，安小姐以为如何？”

“你或许听说过，我不学无术，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从而认为，我挺好拿捏？”她耸耸肩，“但我连一场恋爱都没来得及谈，为什么想不开去当同妻呢？”

“你依然拥有恋爱自由权，我不干涉。”

安媞说：“……既然如此，何必演戏演全套，非得结婚？”

他沉吟了下。

就是那短暂的沉默，她秒懂了，“不仅是‘妻子’，还是‘孩子他妈’，对吧？”

她忍不住鼓掌，讽刺道：“大开眼界了，你这算盘打得响啊。”

女方基因好，孩子必然不差；女方有家底，能给予他助力；女方出不出轨，与他无关，反正他有自己的情人，只要确保种是他的。

哦，再加上她无心搞事业，不会跟他争。

啧，诡计多端的男人。

蒋方仕说：“安小姐，你不妨仔细考虑，这场合作算是双赢，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

她没有被他故作诚恳的语气糊弄过去，潦草和他作别。

经此一事，安媞忽而感到意兴索然。

她一直以来不想活得那么复杂，兴起时出门游逛，懒怠时宅家看剧，就够了，渐渐成了“扶不上起的阿斗”。

而在旁人眼里，她所拥有的一切，美貌、学历、才华、背景……像商品配料表的成分，不过是衡量她“价值”的标准。

蒋方仕不是第一个审视、评估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过去追求她的男人，又有多少类似的呢？

荒谬于钢铁森林间大行其道，浪漫主义似乎无容身之所，滚烫的自我意识的巨流又将流往何处。

是她太理想化，妄图享受单纯的爱情，希冀它像一道扬起帆的白船，穿破沉闷到乏味的漆黑夜色。

然而事实是，长久的枯等，却始终等不来它的降临。

周竟——

她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他。

她原本侥幸以为，他能成为船上那位舵手。

结果，他也撑不起那双桨。

别急，下章周叔叔就来了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王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