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此可怖,华书停顿许久才沙哑着嗓子再次开口:“渭源乡……”
不待她问完,雁守疆便打断了她:“对不起。是我,害了他们……”
华书猛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我虽不知当日细节,但与边郡乡民相处日久,他们全都是赤诚忠烈之人,慨然赴死乃是他们性格使然,我不会怪在你身上,我相信他们也不会。”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眸中盛着同一份哀痛。
有的人披着人命歌功颂德,有的人背负人命痛不欲生。
雁守疆适时地将小宝送了出去,唯余两人独处房中。
华书前番衣衫尽湿,如今只着了一身中衣坐在床上。
此刻激动劲过去,房内又只有两人,华书被雁守疆灼人的视线看得从耳根红到脖颈,一直延伸入衣领内,她揪着被角有些无措地埋首入膝。
雁守疆见状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他早知自己心意,此刻看着素日洒脱的华书,露出难得一见的娇羞模样,唯有情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揉入骨髓。
眼见华书快要把被子揪烂了,雁守疆忍俊不禁,喉头一动强压下情愫,轻咳一声:“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谈到正事,华书强自镇定下来,想要张口,却又有些哑然,想问得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应该从何问起。
“不急,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一点一点慢慢问。”
停顿片刻,华书才沙哑开口:“阿闳是死了吗?”
雁守疆双眸中的温情一点点褪去,沉沉地叹了口气:“攻打匈奴前,齐国传来阿闳病重的消息,我便着茅叔和阿莫同去照料,我原以为阿闳不过弱症应该无碍,没想到再见时已经是最后一面。”
刘闳对两人而言皆是血亲,幼时感情极好,华书也不免沉痛:“原以为?所以,阿闳身亡不是弱症所致?”
雁守疆目光一寒:“他是被人下了毒!”
“何人胆敢如此?!”
华书亦是惊怒不已,刘闳身为皇子身份何等尊贵,更何况他身在齐地,身边之人皆是他所属,怎么会被人下毒以致药石无用?
雁守疆声音越发冰寒:“不止阿闳,还有姨母,我父我母皆是被人残害。”
雁守疆愤恨波动的情绪,让华书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张口,忍不住附上他紧握的拳头。
他身负如此大仇,这段时间又该是何等煎熬?
“所以,你伪作阿闳是为了查明真相复仇?”见雁守疆默认,华书接着道:“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雁守疆被华书下意识的动作安抚了:“你认识的几个人还有齐国几个重要的大臣都知道,甚至,此事也算是他们主导。”
这是华书没想到的:“他们怎么敢行如此险事?”
“阿闳虽身体不太好,但他极为聪慧,又素来宽仁待下,齐国朝野无不敬仰。尤其是齐国的几位重臣,皆受阿闳知遇之恩,阿闳被人下毒,他们怒不可遏,甚至准备要来长安血溅玉陛,要陛下还阿闳一个公道。”说着他不禁摇了摇头,“直到我被茅叔救下带去齐国,他们见到我便起了让我伪作阿闳的念头。起初只是想着背后之人见阿闳未死,必要再动手,想以我为饵引出作乱之人,但是没多久就传来了姨母身亡的消息,我便趁机来了长安。”
“趁机?”华书心头一紧,“他们限制你的自由?”
雁守疆淡然一笑:“人心隔肚皮,纵然我们目的相同,但他们也担心我起了祸乱皇室血脉的念头。”
这话华书可不愿意听。
雁守疆何等忠义之人,如此揣度,没得污了他!
怕雁守疆伤怀,华书继续问道:“可你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模样的?”
华书虽因他几度恍惚,但雁守疆自幼习武又经战场磨炼,猿臂蜂腰,五官凌厉,与如今这副文弱甚至是纤弱苍白的模样顶多是七分相似,否则华书早认出来了。
雁守疆:“我与阿闳本就有七分相似,他就封国已有五年之久,较幼时的相貌也有了较大的变化,我并不需要十分像他,只要与从前的我有三分不像即可瞒过长安众人。”
华书带着几分疑惑挑眉:“可你还是没说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样的?”
雁守疆被她刨根问底得有些尴尬,无奈叹口气:“我伪作阿闳,最大的阻力并不在五官,而是气韵,阿闳不似我常年征战,且重病一场,比我瘦弱许多,为了能更像一些,阿莫逼着我吃了整整一月的水煮菜,一滴荤腥都没有。每日还得用药泡手,剔除老茧,再用膏脂按摩松解指骨,面颈更是日日早晚用膏脂敷面,还不许我出门,门窗都盖了帘子,不让日光透进来,你是不晓得我这一个月是什么鬼日子!”
华书瞠目结舌大笑不止:“怪不得我认不出呢,你如今这手莫说伤疤,当真是十指纤细,比我的还要柔软细韧呢。”
她笑着不算,还伸手去抓,雁守疆尴尬地躲了一下,见躲不开索性任她抓住,偏华书不知收敛,抓着雁守疆的手凑近了细看指尖的薄茧,还顽皮地捏他食指。
两人凑得极近,雁守疆瞧着她微垂的眼睫,带着笑意的唇角,指尖感受着她手指微凉的温度,喉头一动,反手将她的手满满握住。
华书一愣,抬头瞧见雁守疆漆黑的眸子,目光灼灼。
“还玩吗?”声音暗哑低沉。
华书立时红了面,挣了一下手也没缩回去:“你……松开。”
此刻形势反转,雁守疆笑意漾到了眼底,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见她连耳尖都红似滴血,才松了力气,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华书侧过身左手按住右手手背,只觉得方才被抚弄过的位置似着火了一般滚烫。
被雁守疆一番撩拨,华书心绪翻涌却听见此人在背后偷笑,一时有些气急败坏:“你还笑?何时学的这……登徒子模样!”
雁守疆失笑:“我登徒子?我可听说当日你在建章宫外长跪,说你心悦于我,逼着陛下同意了这门亲事?”
“!!!”
华书万万没想到雁守疆会拿这事出来说,现在想想当日的冲动之举实在臊得不行,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那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的。”
雁守疆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若我当真了呢?”
“你说什么?”华书猛地抬头。
“我说,华书,我当真了,可如何是好?”
他眼神认真,盛满了情义,让华书心头一震有些说不出话。
今日她前所未有地放松,因为终于有个人可以站出来与她共担,与她同苦同悲,也将与她并肩作战。
她心中却有些纠结,不知该如何定位两人的关系。
她是他名分上的妻子,本应亲密无间,可只有他们彼此清楚,夫妻关系之下,其实源于一个有些不堪的谎言。
雁守疆这句话证明了他所思所愿,那么自己呢?
华书反问道:我能用相同的情感来回应他这份真挚吗?
不待她回答,门外响起如常的声音:“殿下,公主侍女阿嫽姑娘来了。”
雁守疆与华书对视一眼,暗叹来日方长,便起身开门,换了一脸不悦的阿嫽进来。
阿嫽带着安谙、云苕两人,快速给华书更衣,随后由阿九撑着一把巨伞,袅袅婷婷的护送着华书上了自家马车,华书几度想回头看雁守疆,都被阿嫽阻住。
瞧得雁守疆甚是无奈,只能摇头目送。
毕竟,已经把别人家公主拐过来半日了,再不还回去,只怕那边要进宫告御状去了。
雁守疆心情很好,一回身却跟板着脸的如常撞了个正脸。
入夜,华书躺在榻上辗转难眠,白日与雁守疆相认的情景不住在脑中回放。
她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整个人像泡在温泉中一般安稳舒适,甚至有些不想睡,生怕醒来发现这是一个梦,她还是那个身在孤岛,孤立无援的人。
想着这些迟钝过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阿嫽似乎有些不高兴。
半趴在榻上暗戳戳地盯着板着脸的阿嫽,华书有点慌了:这像是真生气了啊……
反思一通,华书斟酌开口:“好阿嫽,是气我不顾身体吗?”
阿嫽默不作声,继续熨衣物。
“那是气我伤了阿兄?”
这话一出,倒是有点反应了,咔地一声把青铜熨斗放在石座上。
这是猜错所以更生气了!
“那就是生气齐王把我带走?我已经骂过他了,以后不会了,别气了好不好?”
阿嫽有些泄气地把衣裳团起来往旁边一扔:“骂过他了?你如今与他可真亲密啊!”
华书面上笑意一敛:“你……”
阿嫽:“你曾说过再不愿入皇家争端,你要护着雁守真,你要摆脱婚事枷锁,所以要我助你嫁给雁守疆。你被人闲言碎语污蔑清誉,可知我如何心疼?如今好不容易清静些,咱们自己关起门来过安稳日子不好吗?你为何又要与齐王纠缠不清?”
阿嫽的质问华书无言以对。
她从不向华书提要求,总是希望她快乐。
当日华书独身前往武威,她知这一路必然艰险,却为她能追求自我而高兴。
如今想来,是当时的自己太过天真,她开始理解为何华景死活要把她从武威送回长安。
当有朝一日,发现我可能真的会失去你,我会开始不愿你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阿嫽垂着首,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砸在华书前番还泛着旖旎的心海上。
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彼此在怕什么。
沉默良久,华书起身轻轻地拥着阿嫽:“阿嫽,你不用怕,我不会死了。从今日起,华书重新活了过来,以后的日子我会好好活着,不管多难,都要带着你们一起挣扎着活下去。”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安抚了阿嫽心中那一丝不安。
她声音哽咽:“因为齐王吗?他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彷徨难安你毫不在意,因为他就可以如获新生?
华书闻言失笑:“好阿嫽,你是被安谙附体了吗?怎么醋起来了?”
阿嫽脸一板,甩开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