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安源。”

许安源结束每日清晨例行的发呆，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她现在已经能够做到完全无视房间里忽然冒出的岁永无，并且心安理得地抛下对方去洗漱。

有一说一，虽然身后多了一个尾随挂件，但至少对方很安静不闹人。

之前她租下的那间房，隔音不好就算了，旁边房间还住了个像是主播的男孩子，他总在夜晚直播游戏，所以许安源总是很容易被游戏里骤然放大的各种音效给惊醒，害得她每晚都睡不好。

一般的早晨，许安源会在洗漱后给自己泡一杯豆奶，然后开始嗓音训练和肢体训练。虽然她现在在新乡剧院的戏份不重，但她还是不想毁掉之前辛苦打下来的基础，所以她未曾懈怠过任何一天。

随后，许安源忽然想起来，她昨晚已经给文老板发送了辞职报告，她不是新乡剧院里的人了。

“安源，给你这个。”

岁永无的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许安源顺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玻璃杯，喝了一口，里面是热乎乎的豆奶，并且是她常喝的那个品牌。

“……？”

许安源顿住了。她从来没告诉过岁永无这些。

“安源，怎么了？今天不想喝这个吗？那我让安娜拿走。”岁永无拍拍手掌，等候在走廊的安娜应声而入，她手上的托盘里还摆放了好几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

骄奢淫逸，许安源脑子里冒出这个词。她禁不住发问：“泡这么多杯，不会浪费吗？”

“不会。”岁永无肯定道，她用手指点了点旁边的安娜，“可以放心地交给她处理，上次多出来的那些粥，也是安娜喝掉的。”

许安源脑子里又有了新的疑问，那她这么瘦，食物都喝到哪里去了？不过现在更要紧的是其他问题，许安源再一次看向岁永无：“你怎么知道我喝这个牌子的豆奶？”

岁永无不答反问道：“你喜欢吗？安源。”

“喜欢，所以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娜在岁永无之前回复了许安源，她半弯着腰，姿态谦卑道：“许小姐，这其实很好理解。那天晚上，小姐从许小姐你这里‘借’走手机之后，在许小姐的物流记录里看到这款豆奶被许小姐回购了很多次，所以她赶紧让我在房子里提前备下了。不过，小姐她这么做也是出于好意，这一点请许小姐你放心。”

安娜的一番话，让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岁永无显然不喜欢有人代替她回答许安源，尤其当这个人是安娜的时候。而许安源则是从安娜的语气和用词当中，感觉到了轻微的不适。这副发言真不像是在为岁永无考虑的样子。

“安娜，你出去。”岁永无直接道。

安娜撇撇嘴，将托盘一齐转身带走了。许安源放下豆奶，走到岁永无跟前。

“除了物流信息，你还看了一些什么？”许安源问，她的面色算不上好看，“换句话说，对于我的隐私，你到底知道了多少？岁永无，你调查我？”

“对不起安源，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对于岁永无所表现出来的歉意，许安源表现得有些无动于衷。她很恼火于岁永无的行为，每当她开始认为岁永无“好”一点了的时候，对方总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不行，这个人不值得。

“你不要刻意回避我的问题。”许安源冷硬道。

“我没回避……”岁永无在许安源的盯视中，终于抓住了话题的重点，她不再继续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是直接承认道：

“嗯，我调查了安源的家世和背景。”

“包括梁家那些？”

“梁家？”岁永无迟疑了一下，“是说安源的母亲梁若云的本家吗？我没查那么深入，我只在意安源你。”

“那没事了。”许安源很快将这一篇给翻过，不想更进一步地讨论这个话题。她继续追问：“所以，你具体都调查了我的什么？在我生气之前，赶快告诉我。”

岁永无通通都交代了。

“我调查了安源所有的基本信息，包括学历、成长经历、外出经历，是否出过国，家人、亲近的朋友以及安源的兴趣偏好和志向……”

许安源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两年前，安源父母的案件卷宗，包括车祸发生的时间、产生的原因和后续的处理方式，这些，我全都知道了。只是有一点我不能理解，安源毕业时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来到新乡剧院呢？”

许安源闻言面不改色，也没有为岁永无的疑问给出解答。

岁永无交代完，注意到女孩毫无变化的面色，忽然福至心灵地又补充了一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了解安源。”

许安源对此不予置评，她拿起手机，开始思考一会儿要怎么跟文老板回信，现在她好像又不用着急离职了。

“安源。”

“做什么？”

岁永无的视线落在许安源再没碰过一下的豆奶上。

“安源，那天给你画的海报，已经上好了色，你想怎么裱框呢？”

许安源这才想起来，岁永无在之前还为文老板的新剧本给她画了一幅海报，而她还没能亲眼见过这幅海报。

“吃完饭后，我去看看吧。”

这个回复，很令岁永无满意。她迫不及待地将许安源带到餐桌前，许安源因此还误会了早餐是不是岁永无亲手做的，后面问了才知道，不是。

被问到的岁永无本人也是动作一愣，她说道：“安源想吃我做的饭？”

“也没有。”许安源垂眼回应。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盘子里的食物上，培根面包和滑蛋，简洁又寻常的搭配，可她也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了。

她不会做饭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再也不会有一对恩爱的夫妻在早餐前征询她的意见，问她今天是想吃滑蛋、煎蛋又或者流心蛋了。

她很想他们，每天都在想。

他们还在的时候，她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小孩，从来没吃过什么苦，遇见过最大的困难也只是学不会系鞋带。但两年前的车祸，毁掉了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的一切，包括她的傲骨和自信心。

现在想想，她会把人生过成这个样子，也是情有可原。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她，家人、友情、荣誉，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最新认识的人——岁永无，这还是位手染血腥的杀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对许安源丧失兴趣。

“小公主”从回忆里苏醒，她现在站在岁永无的书房里，看着对方将新画好的海报从画架上取下来。

许安源说起来也不算很懂画，因为她从来没有学习过相关的专业知识，但眼前这幅据说是参考的穆夏的画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没想到岁永无的绘画水准如此之高。

“这是我？”许安源情不自禁地发问。

“是你，安源。安源，你仔细看，画上的人五官跟你是一样的。”

许安源当然能看出来这是她自己。她伸出指尖，为了不破坏画面的完整性，隔空地指着画面一角道：“这些环绕着我的花是什么？”

“它们是德国鸢尾。”

“很好看。”

岁永无笑了一下：“那我以后会送给安源一束鸢尾花。”

许安源看着那笑容，拧了拧眉，嘴里下意识蹦出来了一句“不许笑”。

岁永无如她所愿的停止了笑容，但许安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感觉自己刚刚的语气太重了，她总是暗自同岁永无赌气。

但岁永无是什么人呢？她都不会有情绪波动。许安源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岁永无根本不会察觉到她的这份不满。而且许安源认为，对方哪怕察觉了也根本不会在意，毕竟她在岁永无心里，也就是个好玩的物件罢了。

许安源抿了一下嘴，再抬起头时，她面色如常地提议道：“我想也不用做太复杂的裱框，毕竟是宣传用的海报，还是做成最简单的那种挂画吧。”

“好，有机会我去找文老板，让他把画挂上。”岁永无不疑有他，她的确未能发觉刚刚许安源的情绪在短时间内变动了一番。

“安源。”岁永无将画作妥帖地卷好收进画筒里，“文老板昨晚把新剧本的初版草稿发进我的邮箱里了，你要看吗？”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许安源昨晚递了离职报告的事，双方都默认了，许安源一定会再回到新乡剧院。

果不其然，许安源点了点头。

许安源快速地划过了文老板邮件开头的一大段的问候语，直接点开了最底下的附件。

——《纽约摩登商人》，看来这就是新剧本的名字了。

附件里是一些剧情大纲和出场人物的概述。这次剧本的主角依然是一名年轻女性，新乡剧院没有正式的男主演，所以许安源猜想，这或许是文老板总选择描写女性主角的根本原因之一。

故事的背景设置在80年代，新剧本的女主角名叫“裴虹”，她的人设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富家小姐。这位富小姐，她名校毕业，但空有一身专业知识，却没地方也没门路去发展。

父母双双离世后……看到这里，许安源顿了一下，然后抛开那些与剧情无关的联想，继续往下看。

父母逝世后，裴虹试图找投资、拉赞助，但屡屡碰壁，她在酒场里郁郁寡欢了数月，在此期间认识了一位蓝颜知己。可惜命运薄蓝颜，两个人刚拍完结婚照，知己便因为严重的肺病去世了，只为裴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有了女儿的裴虹重整旗鼓，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贷到了一笔款子，有机会发展起自己的小事业……之后的剧情便是主角的事业几经波折，最后在一位富商的资助下重新开张，她的店铺在全市也拥有了一席之地。

总的来说，这就是个积极正能量的打工人故事。剧本有起有伏，有泪点也有笑点，比起上一部的《奥塔薇娅》，《纽约摩登商人》才像是真正的剧本。

女主角“裴虹”毫无疑问将由娴淑来扮演，许安源对此没什么意见，娴淑前辈拥有这间剧院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的特质，一名正常演员的演技。

许安源在找她要演的角色，是和女主萍水相逢的药店女生？又或者是主角女儿的小学老师？

……嗯，其实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这两个不重要的龙套都交给她来扮演，剧团需要节约人力成本，这一点许安源可以理解。

然后，许安源发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居然是那名给了女主角一笔丰厚资金的富商。

“尤小姐。”

许安源的目光停留在角色的名称上。剧本里形容，尤小姐是在一个下着暴雪的夜晚突然出现的，仅仅一面之缘，尤小姐便决定了要对裴虹进行投资。

“……那名风雪来客，留下了一笔前所未有的雄厚资金，毫无缘由地，她主动提出了要援助裴虹。今晚的裴虹无疑被幸运之神所眷顾……”

通过这简短的描写，许安源初步猜测“尤小姐”的人设是市面上很流行的外冷内热。这对许安源来说，算是一个新的尝试，她还从来没演过这样高岭之花的角色。

出于职业的习惯，许安源在拿到初版剧本后，便开始分析剧本的内容和剧情的走向，她想提前对自己表演的方式进行一个评估，基础的走位、大致的妆造以及该要投入什么样的情绪，投入多少，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

等许安源思考完一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岁永无全程都站在她旁边。

“我很抱歉，我想得太入神了。”许安源先道了歉，“不过你可以把初稿用邮件转发给我吗？我想回去以后再仔细看看，这样也不会占用你的电脑了。”

“好。”岁永无答应了。她走过来握住鼠标时，许安源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回来，被岁永无连同鼠标一齐包裹在了掌心里。

岁永无俯身发邮件的功夫，像是要将许安源整个人都拢进怀里，靠得太近。但岁永无是在给她发送邮件，这是在帮她的忙，许安源也不好意思多说些什么。

处理完邮件，岁永无发现许安源的姿态很僵硬，她问道：“怎么了，安源？”

“没事。”许安源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我不理解。”岁永无诚实地道出自己的疑问，“安源，你不喜欢我靠近你吗？昨天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抗拒我，但到了今天，你又变了一副模样。”

“安源，你太善变了。”

许安源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也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形容自己现在的想法。

她想离开岁永无？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仍然会选择离开，只是这份冲动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坚决了，这个所谓的“刚开始”，仅仅是指昨天晚上。

怎么一个晚上过去，她对岁永无的看法又变化了呢？是因为岁永无是这两年来，唯一一个关怀她、照料她，对她表现出明显好感的人吗？许安源，你未免也太缺爱了吧。

许安源在心内嘲讽自己道。但是在面上，许安源表现得很寻常，她说：“我想你是误会了。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从来都是这样的。”善变、情绪化，擅长搞砸她身边所有的亲密关系。

岁永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无法将那种异常明确地给指出来，这种情绪好似香炉上缥缈的浮烟，既令岁永无把握不住，又让她内心有灼烧之感。

现在的安源，看起来温和又顺从，好似放弃了离开她身边的想法，可是上一次也是这样的。安源表现得一切正常，然后甩开她准备逃去隔壁市。

岁永无很不舒服，她处理不了这种复杂的情绪，只能直接道：“安源，我心里好烦，这都是因为你。”

“对不起。”许安源眼睫快速地眨动了几下，再看向岁永无时，脸上满是歉意的笑，“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岁永无，是我错啦。”

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但岁永无原本的想法并不是要找许安源吵架，她想寻求一个解决方法，只是每每都会演变为争吵。现在，岁永无竟然觉得争吵更好。

“安源，要不然你还是跟我吵一架吧？或者，你打我一顿也行。”

“我很抱歉。”许安源又道了一次歉，“之前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随便冲你发火，也不会突然毫无理由地拿花打你，或者用其他方式攻击你了。是我不好，我道歉。”

岁永无内心的被灼烧之感，愈演愈烈。她发现自己暂时不想看到许安源，于是她转身便走，没留下任何的话。

等岁永无被气跑之后，椅子上的许安源长舒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方法是有用。”许安源喃喃道。

岁永无在想办法的同时，许安源自己也在考虑应该怎么去处理两个人的关系。只不过她们两人所思考的点，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许安源心里想着，在保住性命的同时，她必须要让岁永无彻底对她丧失兴趣。

虽然岁永无曾经说过她喜欢配合她、顺从她的对象，可是许安源渐渐从两个人的相处之中发现，反而当她表现得越不配合的时候，岁永无追她追地越紧。

所以许安源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她要顺着岁永无的想法来，表现得越听话越好，金丝雀就该有金丝雀的样子不是吗？既然岁永无想养个听话的“宠物”，那她陪着她养，然后……

许安源眉眼间的笑意渐渐鲜明。

然后，就是岁大小姐该对听话的“宠物”感到厌烦的时候了。

到那时，她许安源也能顺理成章地重新获得自由。

“

抱歉啦。

这声抱歉许安源倒是说得很诚恳。

抱歉，岁永无。我拥有一颗自由而又热烈的心脏，并不甘心被束缚，希望你能理解。

德国鸢尾的花语是：神圣，光明和自由。代表权贵与贵族阶级，亦说是上帝的赠花。

未开窍版本的岁永无，她怎么也没办法理解许安源的真实想法，而距离岁永无开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