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灯灭，修仙者都知道，世界上也没有鬼，没有轮回转世这么一说。话本里的人鬼相恋、转世情缘都是编造的。

但有些人死后，会在世间留下具体的念想。这些念想只是单纯的灵力构成，无法对世间做出很大的改变，留点影像，随便飘一飘什么的，厉害点的能挪个东西，没有灵力的凡人还看不到。

但也只是个例，并非人人死后都可以留下。数量不多，也造不成威胁，过个几天就消失了。一般是七天……正应了民间头七的说法，因此一般大家称这些念想鬼魂、阿飘。

但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无秋抬眼环顾四周，故意抽出毛笔抬手坐起，想甩开她。

小姑娘的手却像粘在了杆上，随着他的动作一边抬臂，一边咿呀咿呀地叫唤。那姿势吃力，她难受地皱着眉，无秋只得将手和毛笔放下，搭回了船板上。

此时，正有一艘私家载客的渔船经过。船头站着一个着白衣长袍，带着面具的男子。看不见其相貌，只见身形挺拔，白衣罩着一件外纱，上有银线暗纹。

无秋仔细看了几眼暗纹，只觉过于繁丽，还眼熟，许是在哪位少爷衣服上见过相似的花纹。面具倒是普通在街头随处可见，于男子脸上却只显得违和。

“那公子是个修士。”小姑娘被无秋一直装不看见也不放弃，还向他解释道，然后向那船挥了挥手：“仙长！”

那人却没听见，倒是无秋的注视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男子的视线投了过来。无秋愣了一下，移开了视线。那人竟是没看见湖中的少女，她不是鬼吗？

男子单看上去其实不像个修士，更像个少爷。但他没掩藏自己的气息，连现在的无秋都能认出这男子是修士。鬼魂对灵力敏感，能认出那个修士也不奇怪；但既然是个修士，没看见少女就异常了。

“哈哈，我叫阿竹，可是个大妖怪，连修士都无法识破我隐匿的伎俩。”阿竹声音清脆悦耳，又带有不和谐的空灵感。

原来如此嘛……才怪。无秋怎么会信她的话，一个逗留人间的鬼魂却自称妖怪。明明以为无秋是个凡间的少爷，却肯定他能看见自己。

这事太古怪了，那么明晃晃的坑，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跳下去。下午无灵就要回来，他不想惹事，就要起身离去。

“啊——”女子凄厉痛苦地惨叫声炸开在无秋耳边，无秋下意识回头。却见阿竹依然趴在原处，她挂着俏皮的笑脸：“对不起啊，我只是想……”

“请您帮个忙。”

阿竹伸手轻飘飘地握上了无秋左手腕，手心寒冷刺骨，冻得他手腕直接失去了知觉。不对劲，如果只是冰冷，自己不会冻到失去知觉。

女孩的动作在无秋看来并不快，也没有特殊的技巧，但他没能躲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平静，诡异的平静，就像她存在本身一样。

无秋毫无防备地被拽下了船。

先是下坠感，合着阳光和水汽，他看见那个邻船上的修士惊诧的目光还有阿竹恶作剧成功的微笑。

冰冷的湖水自下而上包裹住了他。他屏住了呼吸，暗地运气，左手却依然毫无知觉。

如果下午之前无法回府，无灵会不会把南城掀了……

“仙长，你是南城哪家府里头的公子呀，我以前没见过你。”阿竹新奇地问道，像只活泼的小麻雀。

无秋没有作答，心想：巧了，我以前也没见过你。

他们还在下沉，寒冷与黑暗让无秋如同身处阴间。光亮无法穿过的地方视野也逐渐被夺去，眼前流动着细碎的波光。有点……窒息。

无秋咬破右手，血气随念成阵，窒息感消失。阵印随念改变，冲向禁锢自己的那只手，却直接穿过去了。

果然不行吗。无秋心沉了下去，这不是简单的鬼魂，或者干脆就不是鬼魂。那会是什么，幻觉？

阿竹被血气惊扰，回头惊讶地看着无秋，方才血印扫过的方向，还有星星点点未消散的金色灵力：“你是修士？”

阿竹虽把他带到湖底，但从头到尾都没露出恶意。只不过若非他精通阵法，今天就要憋气憋死了，那无灵还不得把这里的水抽干。

反正来都来了，他倒要看看这假阿飘想干嘛。

湖底在下面若隐若现，巨大的阴影暴露在视野里，张牙舞爪。

无秋辨认了半天，才看出一些损毁腐朽的木船，而且……不只一两艘。

也不只是沉船。

阴影中的其他，他还无法看清。然而光是这庞大的冰山的一角，就已经透露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信息。

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一切，比初春浸满寒气的湖水更刺骨，来自未知的恶意令无秋毛骨悚然。

南城，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仙长，你……啊！”阿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看到无秋的身后惊呼出声。

无秋还没来得及看清更多，背后突然传来巨大的拉力。

阿竹死死拽着他的手腕，却不敌那股力道。无秋左手衣袖下的护腕被扯下，阿竹换手又要去拉无秋却突然停住了。她表情古怪地看着无秋的手，然而不等她思考出什么，无秋已经被拽离。

“仙长——求求你不要——”阿竹的声音嘶声力竭，痛苦刺耳，最后止于没压抑住的哭声。但这一切只有无秋能够听到。

湖底的一切被气泡和光亮覆盖，独留那一句哭喊留在记忆里，他被拉回了铺满阳光的船上。

“小少爷上来了小少爷上来了！”

甫一落地，尚不能适应，他踉跄了一下好歹没跌倒，倒不是因为自己平衡力多好，而是周围一群人已经将他扶稳。

刚才一被拉住他就撤掉了避水的阵咒，这时候正被水呛得咳嗽。但无论怎么狼狈，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掀起的左手衣袖拢回手背。

被遮住的手腕下是一条黑色的狰狞的疤痕，像一条剧毒的蜈蚣一样盘旋在手腕上，首尾相连，不能看也不能碰。整只手都像是被砍断后接上去的一样，或许事实确实如此。同样的伤疤，右手护腕下也有一条。丑陋的疤痕在常年不见光的白皙手臂上格外显眼，他不确定有没有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无所谓。

谁有资格去管南城桃源府二少爷手上一道疤呢。

“小少爷！快快快，热茶热茶。”

“毯子呢，毯子……”

眼前窜来窜去一句话也没闷头做事的是小厮，一边嚷嚷着，还时不时一边瞎添乱的这一群是少爷们……这般闹腾的的样子让方才湖底的经历更如梦一般，现在这样才是他的现实。

“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与这边的闹腾比起来，另一旁显得安静许多，只有周牧和寥寥几人对着白衣修士道谢，就是方才在邻船戴着面具的男子。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那只简陋的面具还端正地戴在他的脸上，身上也干净清爽。许是一上岸就用灵力蒸干了水汽，或者一开始就没让自己沾到水。

微妙地羡慕了。

注意到无秋在看那边，少爷们也会意，将那处空了出来。

“小少爷，刚才就是这位仙长救了你。”

“多谢仙……阿嚏阿嚏阿嚏——”丢人了啊，无秋。

一通喷嚏下来，人群又慌了，竟然还有人将目光投向那个修士寻求帮助。

“小少爷可别染上风寒了……”

笑话，他堂堂阿嚏……怎么会染上区区……阿嚏——区区风寒。

见那修士真上前了一步，无秋噌地后退：“多谢仙长，仙长大可不必。吹了点风而已，不至于这么娇惯着。”

如果不是他手上被塞了一个暖炉，身上的毛毯又换了几条，这句话或许会更可信些。

无秋：……他可看见了有几个小厮扛着一把厚重的椅子从船舫出来了，椅子上面垫着厚厚的软垫，后面还有端着茶提着酒的，好歹是被几个有眼色的拦了回去。别再拆他台阶了。

“小少爷？”那修士也没过来了，确认了一声。

无秋看不见他脸，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但声音里的笑意有些明显了。听声音悦耳，语气却有些轻佻，这修士怎么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仙长叫我无秋就好了。”

“你在水里，可看到了什么？”那人的眼睛在露面具外，似有红光闪过。

无秋看着晃了一下神，许是刚从水里出来风吹久了。但他看着这双眼睛，竟然有点眼熟。

像无灵？也不像啊，错觉吧。

“水底……好像是水怪？”无秋脸色难看，好像对刚才水里的情形不忍回忆。

“小少爷要不要请云山的人来看看啊。”有人说到。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无秋没应声。

周牧接过了话：“我去找吧，小少爷在我船上出的事。”

无秋才应了一声。

突然，他看到船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对面，那些人的身后，是阿竹。

阿竹离开湖里了……在阳光下，她的身形愈发透明，要消失一般。她脸上再也看不见活泼俏皮的表情，而是满脸的泪水和痛苦。她几番张口要说什么，却一直没出声。

最后，她张着嘴摇了摇头——她不能说话了。阿竹比着口型：

救。救。他。们。

“诶，这是要下雨了吗？”

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一条白光在云层间闪烁了一下，传来雷声阵阵。而在无秋眼中，这道白光直接降了下来。

这是一道带着雷火的天雷，它径直劈向阿竹。

强光令扫过的地方都如同虚像一般，震耳欲聋的声响让他一阵耳鸣，一时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阿竹就在那煞白中灰飞烟灭。

纯白的寂静空间里，耳朵上突然传来剧痛。

“咦，那个仙长呢，走了吗？”谁在说话。

“铃莘姑娘。”这是周牧的声音。铃莘什么时候上的船……

不对，船已经靠岸了。

从刚才看见阿竹上岸，到他耳朵不知道怎么剧痛起来，引得他头和半边身体痛得麻木，无秋都没有露出一丝异样。一开始只是是装做没看见阿竹，现在就是凭本能强撑着精神了。

直到听见铃莘的声音，他才松下口气。但也是装作一般头疼的样子，皱起眉头，抬手扶着额头——他甚至分辨不出抬得是左右哪只手，也不知道那道吓人的伤疤有没有露出来。

铃莘的嘴巴张合着，是自己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语气：“周公子，小少爷身体不适，我们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