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到个一直热热闹闹的城镇是很难的。

即便是中州雍都、北州武卫、南州泽城、东州青城——根系着最鼎盛的世家的基本盘——这样的主城，市、坊也是分开的，天然打击了商业的发展。何况还有宵禁，一入夜万籁俱静。

小村小城更是凄凉，只有像逢五逢十的日子才有一场赶集。赶集的主要作用不是交易，而是交换，更发展不出繁荣的商业。

革风不一样，革风的每个白天、每个晚上都很热闹。

私下里人人都在私语，议长的精魄在冥冥间护佑着革风。不然，革风怎么能在失去了它最强大的缔造者和保护者后，有惊无险地在西州重建起来了？不然，革风怎么能从一穷二白、捉襟见肘飞快恢复到以往的繁盛？

东州的迷津果、南州的仰白泉、北州的猛禽虎豹。全天下的珍奇，在被送到雍都御座上的小皇帝手中之前，都被革风挑过一遍。

革风主街。

济安甩着灵牌慢悠悠跟在游周行后面，“那么多好东西啊，可是我们点数不够欸。”

济安多虑了。等她回到那些叔父姨姨的怀抱，他们会大方地把一堆珍宝抱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面前，像抱一堆口味各异的饴糖让孩子选那样的大方。

她马上就会知道的。

游周行不想在这时候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不管济安是什么反应，都会败坏掉难得的好心情。

“柳丹师的丹方你到底卖了多少点数？我们都吃喝玩乐七八天了，还没用完？”

“阿行，你这话可真偏颇。我什么时候吃喝玩乐了？我明明在很勤勉地巩固修为，只是现在出来放松一下。”自从回到革风，济安说话就一直懒洋洋的声调，“还有，你对子章未免也太没信心了。那可是柳丹师啊。”

“欸，军士，又见面了。”

偷偷摸摸凑拢过来的小军士羞涩地抿嘴，对济安和游周行点点头作为问候。大抵是出来游玩，她没穿军服，只着一件青衣，像柳枝尖的欲落不落的春雨，也像邻家幼妹。

“你今天不去城门当值啦？”游周行对这小姑娘印象挺好，走近搭话。

“城门换岗了，伍长说将军看我们辛苦，给我们放两日假。”

挺好挺好，军士年纪这么小是该多休息休息，吃好玩好啊。

萍水相逢，说这几句话也够了。济安微微侧过身子伸手示意她先过。

小姑娘踌躇不前，十分为难。

济安善解人意，“军士有什么事吗？”

“两位道友刚才是在说柳丹师？原本在医药司任职的柳丹师？”

柳知微是革风的监察部部长，光明正大投票通过的。她的名字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济安与游周行说话时都未避讳，小军士听见太正常了。

济安微笑颔首。

小军士眼睛一下子点亮了，“道友！我有位朋友是妖族，他化形老是化不好，尾巴和角经常露出来。可一露出来别人就不喜欢他，他就会伤心。我想，道友能不能联系上柳丹师？我们想买一丸柳丹师炼制的固形丹。”

不是什么大事，但柳知微行踪不定，现在她留没留在小院子都是二话，济安也没法子联系上她。

小军士盯着济安，眼睛瞪得溜圆。

她的上半身已经倾向济安，同时透出祈求和焦急，迫切到像是要扒开济安的喉管让她吐出同意的字句。但她胸中含着一口气，死死不吐出来，像是已经预料到会得到不如人意的回答，所以这口气不能泄，必须一直留到有人说出“好”的时候。

对上小姑娘殷切的目光，济安紧张地咽咽口水。这要是说出不行惭愧之类的话，她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现在只能祈祷伟大的柳丹师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济安神识探入临行时柳子章给她的须弥袋，埋首丹药堆翻翻找找。

济安没抱多大的期望，化形丹只对刚从幼崽期进入少年期，因此控制不好化形的妖兽有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在什么时候她会用上这个，柳子章准备的可能性很小。

等等。

神识回到略过的丹药柜，这个柜子里没有聚气丹，没有活血散，只有化形丹！

一柜子，什么有用的都不放，专门放这玩意儿！

济安心情复杂地取出一个玉瓶，扫一眼瓶身，递过去。

“一颗能保一月化形，但这治标不治本。真正有用的还是勤加修炼，等你朋友能掌控好妖力，就不会出现时不时露尾巴的事啦。”

小军士笑在脸上绽开。

“多谢道友。我带了灵牌的，现在就转给你点数。”小军士手忙脚乱地把灵牌掏出来，举到济安面前。

济安一看，这小孩傻不拉叽的，设置的是不限额待付。

只要在她的存款数目内，济安想转多少转多少，但凡她心坏一点，小军士倾家荡产就是转眼的事。

“好，那就一个点吧。”济安将自己灵牌与小军士的灵牌轻碰，交易完成了。

“这不行，柳丹师的丹药可珍贵了！你这样就吃亏啦。”

济安弯弯嘴角，这小姑娘占了便宜怎么还嚷出来呢。

“我可是知道行情的，少蒙我。”济安眼里带着笑意，“医药司养了那么多丹师，化形丹也不是什么难炼制的丹药，能有多珍贵？”

小军士把灵牌塞进衣襟，瓮声瓮气地说：“谁请得动他们？”

何出此言？

济安心抽了一下，她十岁后才跟着师父去的明家，医药司是走之前建立起来的，它同时兼有面向民众的医师丹师和负责运行、账目的官员。

师父说，医药司不是用来赚钱的地方，是让每个革风百姓病有所医的地方。她常常见到师父敲着笔，在账本上勾勾画画，把但凡能省一点灵石的地方都划去，甚至把明家供奉的法袍拿去当了，就为了给医药司多拨点预算。

师父曾把济安抱到膝上，把毛笔塞进小徒弟的手，然后包拢着幼童的手，在手令上一笔一划签下“景南”这个名字。疲惫又骄傲地说，革风的老百姓看病是免费的！

这是师父定下的事！谁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脸面，百姓有需都请不动他们了？医药司是成了有些人的私产了？

从没人要求过她控制情绪，在逃亡中勉强学了皮毛，回到革风早忘得七七八八了。面上现出凛然之色，把小军士唬得一正。

——别吓人小孩，她以为我们是外来人，不敢说深了的。

游周行的话把济安的理智拉回来。

济安愧意地笑笑，“失态了。军士还有事，先请吧。”

“我没事呀，我在这儿等朋友。”小军士下意识说了实话，又突然改口，舌头都有些打结，“呃，其实我有事，先走了，道友你们玩得开心啊。”

小军士的背影飞快消失在熙攘人群里。

济安不以为意，扯过游周行把主街的店一家一家地逛过去。

小军士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原地。百解正茫然地张来望去，左手拎着一根冰糖葫芦，右手拎着一根冰糖葫芦，嘴里叼着属于他自己的那根。

他瞅了好几个犄角旮旯才看见她，蹦过来把两根冰糖葫芦都塞进她手里，似真似假地抱怨，“迟鳐，你怎么非要吃张叔家的冰糖葫芦啊？都走到主街了，还要我去南边那买。”

迟鳐舔一口冰糖葫芦，眯起眼。抬手揉乱他头发，再拍拍头，跟奖励小狗似的。

百解也眯起眼，很愉快地把跑大半个城的事撕碎扔到风里去。

他天生就不会生气，转眼就叽叽喳喳起来，“军侯那天真的笑了，她肯定很喜欢那两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凭什么啊！你问谁说的？我伍长听什长听隔壁什长的头儿姜百将说的。那个吃糜子饭顿悟的人听说长得可好看了，大家都说是因为那家的糜子饭太好吃把她感动到了。哼，我就说革风的东西是最好的……”

迟鳐的冰糖葫芦已经吃完一根了，她一边尝试把另一根冰糖葫芦串一半到空竹签上，一边听百解絮絮叨叨。

好看？刚才那个道友也很好看，一直都笑着，跟之前来军营教大家伙认字的先生一样好看。只是一冷下脸就跟训官似的，她都不敢再提谁亏了没亏的事，只想快点跑远些，离得越远越好。

先生好久没来了，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伍长眼睛也红红的。百将说他们认字认够啦，现在该把心思放训练上。等以后有时间了将军就把他们都送进学院读书，每个人都去，进最好的学院。

最好是军部自己建的学院。站在她身边的伍长发狠地重复一句，军部自己建的学院才是最好的。

那百解该怎么办呢？他来的时候先生们都走了，现在字都没认全，直接去学院他跟得上么？趁这两天休假给他讲讲吧，还好当时没偷懒。听说他又被人骂了，丧着个脸，怎么不骂回去！那些人凭什么不喜欢他？有尾巴？尾巴怎么了？尾巴很可爱的，夏天握在手上冰丝丝的，比发的符纸还有用。

噢，化形丹还没给他，迟鳐看一眼旁边傻乐的妖。反正他生日快到了，当作生辰礼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