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恤弱怜贫，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吗？”

这个落魄的，爽朗的，靠着打猎捕鱼伐木就养活了自己和女儿的中年男人哆嗦着嘴唇，“没有那位大人，我就活不到今天。当时，当时我没想过跑，没有啊。我是打算要死在那座城的。”

游周行第一次用看待逃兵的眼光看一个革风曾经的军士，男人仿佛被刺伤了，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他多想立时跑回木屋去，但脚跟还死死抵在原地。

“你加入‘那里’比我早，也受过‘那个人’的恩惠。你怎么有脸……”后面的话实在太难听，游周行忍了下去。

男人绷紧腮帮，说不出一句自辩的话。

游周行深吸一口气，“是为了你女儿吗？她还那么小，你为了照顾她，才……留在了这里。”念在这两日的同吃同住，她把“逃到”改成了“留在”。

这是她能接受的唯一一个解释，这样一个人——受过革风的恩惠，信仰革风的理念，跟随革风的旗帜——留守革风城的军人，在大战的时候选择了逃跑，丢下了那座城池，抛下了他本该保护的人，眼睁睁看着革风城里的所有变成一地黑灰。

男人摇头，否决了这个能充当遮羞布的猜测，“孩子是我半路上遇见的。”所以不是他逃走的原因，只是良心不安的补过。

游周行站直身子，“这样，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男人赶在游周行离开之前急声道：“你们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们。”

“照顾好那个孩子吧，如果你还没有忘干净以前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游周行直接走了。

男人愣愣地看着游周行站过的地方，地上是被甩下的水露，借月光反折出星星点点的莹光。

许老爷走出房门看看天色，月亮还挂在天上，可已不是它独自璀璨的时辰了。太阳虽还未露面，它的拥趸——白昼已经把月亮挤得躲在角落里黯淡，即使认真去寻，看见的也只是一个随时会消逝的泡影。

就像他的儿子一样。

许夫人从院外走进来，神情十分憔悴，惨白着一张脸，只有两个眼袋肿起来。许老爷急忙过去扶住妻子的手臂，他最关心的问题不必问出口，只看看老妻的神色便知晓了。

自从独子大病，许老爷和夫人便停了事务，一门心思地守在孩子病榻前。眼睁睁见着儿子的脸色一天天地灰败下去，身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把能捏到骨头，骇得像个死人。他原本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这几日许老爷和许夫人总是连夜守在儿子房里，实在撑不住时才回自己院里歇一晚。

许老爷没有问任何问题，但许夫人忍不住抓住丈夫手臂，“前几日，前几日还能咳几声，昨晚阿月只躺着。我喂他喝汤，咳出了血来。”许夫人喉头有些哽咽，“我们当时就不该天天早说晚念那玩意儿有多重要，把我好好的孩子逼成这样。”

许老爷身形有些瑟缩，财富、修为和他人的恭维带给他的精神气在这短短几日被迅速抽走了，抽得干干净净。

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最普通的凡人老头子，刚刚没了个孩子的那种。

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夫人，该筹备起来了。”

许夫人睁大了眼，微微突出的眼球上布满血丝，越发显得可怖。许老爷紧张地看着妻子，预防她会突然失控，比如自残、发疯，甚至把这个院子给掀了。他得拦着她啊。不，他为什么要拦住她，要筹办的是他们儿子的丧事，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是他们两个。

他和妻子都是琴心境，寿命区区两百岁，数来不过剩下四五十年光景。老来得子，也没什么心气天赋去冲冲境界了，这家业是要完完整整传到阿月手里的。现在阿月没活气了，还在乎这院子干什么，还要这院子干什么！

就这么一个孩子啊。孩子死了，他和妻子的根就断了。

许老爷受不住儿子房里的死气，出来待了一夜，心境本平和了些。被丧事一激，忧惧恼恨一下子占据了识海，脸上悲痛与愤怒交织，显出扭曲狰狞的面容。许夫人摸了摸他的脸，许老爷一怔，抓住夫人的手，成婚后许夫人再未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这是专属于邻家姊姊和只会跟在姊姊身后跑的小男孩之间的动作。

“好，我们一起去，亲自去办，从后门走。”

许老爷点头，一滴眼泪划过脸上两只交握的手。

游周行在许府后门等着人出来收鱼，太早了，寒风刺在皮肉上冰针似的疼。游周行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脖子缩在衣领里，整个人蜷成一团蹲在墙根，配上那张撑死了夸句清秀的脸，看着就是个没出息的样。

刚出门的许府管事明显也这么觉得，而且估计觉得这送鱼的以后也没多大出息，轻慢直接写在脸上，具体表现在接鱼的时候还见缝插针吩咐小厮给二老爷好好布置院子。

说错了，应该是吩咐小厮给二老爷好好布置院子的时候见缝插针接鱼。

游周行全程在旁点头哈腰，那管家吩咐完了事，看她够殷勤，才瞟她一眼。

“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来？”

“大爷，老于抓鱼的时候伤了腿脚，只好小人自己来。这是他写的纸条。”

管事就着游周行的手瞟了一眼，点点头，示意游周行可以走了。

游周行欠着身连连点头，就是腿不动。

管事不耐烦了，但是老于似乎确实有几点情分，管事耐着性子问游周行还有什么事。

游周行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笑笑，“大爷，小人还能再捕些银鱼来，能不能……”

没等这送鱼的说完，管事粗暴地打断了，“不需要，一日送一条就够了。不要自作聪明，也别打小算盘。”

嚯，老于这情分是够少的，就值半句话。

“为什么一日送一条就够了？”

以为这个穷鬼灰溜溜走了，正专心写账本的管事“嘿”了一声，开口就骂，“你个没长眼……”

一声暴喝，“常和！”

“夫人老爷！”管事急忙行礼，“是少爷喝不下汤，强灌也无法。这才改的分量。”

“放屁！”许老爷骂道，“阿月不喝，你们熬浓些便罢。偷改份量，你是想害死我儿子！”

不顾管事砰砰磕头，许夫人捡起账册，“我和老爷吩咐的是一条银鱼两块灵石，二老爷嘱咐阿月一日需进三条银鱼熬出的汤，这账本也记的是支出六块灵石。”许夫人转头看向游周行，“小姑娘，他给了你多少灵石？”

“俺，俺没拿到灵石。”游周行有些磕磕巴巴，看到管事磕头的动作停了一瞬，急忙补道，“管事说月底结账，这个月给俺们三十块灵石。”

管事屏住了呼吸。

许夫人还在问，“那这个月你们是一天来送一条吗？”

游周行小心翼翼地点头。

“那他就是还贪了你们一块灵石。”

许夫人看向丈夫，“老爷，事情清楚了。这个常和是与我们家签了卖身契的，就在家里处理吧，不要送官府了。”

许老爷自然是听夫人的，让旁边的小厮把常和押到地牢去，别让他死了。

许夫人向游周行招招手，游周行蹭蹭挨挨地过去。许夫人没介意她故意这么慢的动作，从须弥袋里数出三十枚灵石递给游周行，游周行连连摆手，许夫人强塞在她手中。

“我家治家不严，你们肯定受委屈了。这灵石你拿着，以后还是一天三条银鱼地送来。”

“是是是，夫人您真是大善人。”

许夫人笑笑，便打算走了。

游周行一边忙着把灵石一颗颗地擦一遍，然后塞进衣襟，一边向许夫人喊，“夫人，小人一定把最好的银鱼送来，少爷喝了汤肯定就好起来了。那个什么大选绝对手到擒来。”

许老爷霍然抬起头，第一次直视这个送鱼的平民，“不要提那个词！”

游周行有些瑟缩，不知道这个老爷为什么突然变得凶神恶煞。

还是许夫人回应了她，“定城大选已经结束了，你还不知道么？”

“啊，小人是留城人，来定城赚点钱好参加……那个。”顾虑许老爷的反应，游周行把“大选”吞下去了。

“你是自己想参加，还是家人逼你参加？”兴许是勾起什么回忆，许夫人竟然有了交谈的兴致。

游周行不好意思地在衣裳上蹭蹭手，“小人家中就小人一个孩子，以前本有个大哥的，掉进河里死了。这个大选大家都说它好，被选上了家里就都有饭吃了。小人是自己想去试试的。”

“可怜孩子。我再与你些灵石，听一句劝，别去参加那劳什子大选了。比起大选，你家人肯定更想要你健健康康的。”

游周行这次真不能收了，本就是来骗人家的，再收钱她得不忍心了。

“夫人，传了许久的那位新来的总考官就在俺们城呢。贵人肯定不会让大选搞得血糊糊的。”

这句话说得有些土气，但许夫人和许老爷都没笑。

他们的眼中同时出现怀疑与期冀的光。

许夫人的声调变得嘶哑而怪异，“天色太早，请入内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