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济安说出来她与游周行认识了多久，那她得仔细算算才能给出个准确的答案，反正是许久了。游周行陪她走过被追杀的前半程，离散后一路寻来林家村找她，为她联系旧人，传递讯息。

这是她的挚友，她们的羁绊比血缘更紧密。假使天底只有一把刀能砍下她的头，济安敢把刀柄塞进游周行手中。

但这真是两人第一次各散一地处理必须得带上脑子的事情。

济安敢拍着胸脯说以阿行的脑子绝对没问题，但要她判断出游周行能在几日内让苦主出现在明见秋面前，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地把掌握他们生死的父母官干的脏事都抖落出来。

这就太为难人了。

怎么让明见秋停在这儿的时间变久点，再久点。就成了济安的当务之急。

开口就问任命的好处、事务，摆出副公事公办、咱俩不熟、别攀关系的样子，能行吗？肯定是不行的。

济安对自己的处境门儿清，修为比不过，随从比不过，权势比不过。唯一能让明见秋再多点耐心的法子就是叙叙旧情，让这位好师妹能回忆起面前这个冤种师姐曾经是怎么对她无微不至，嘘寒问暖的。

为了效果好些，济安先想了想自己曾做过的事，顿感晦气，自己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像个冤大头！看见明见秋怯生生的样子就走不动道。

在师姐说记不清时，明见秋有些失落，眼睛微微垂下去。但听见师姐说都记得那些事，那些她们共同的事。先是控制不住的雀跃，紧接着想到周围都是侍从，又有些羞赧。耳垂的红慢慢泛到脸上，眼睛却垂得更低了。

明见秋摆弄着腰间的玉佩，手指有些颤抖，强撑着发出平稳的声音，“那师姐，师姐愿不愿意今后也与我一起？”说完明见秋就懊悔起来，这说的都是什么东西，话不成话，句不成句的。想开口补救一下，脑子一白，真成张嘴哑巴了。

“嗯？一起什么？”济安给自己倒了杯椒花雨，抿了一口，随意道，“是想在这里游玩几天吗？我近日闲得无聊。”

明见秋一口答应下来，速度快得让济安以为她脑子烧坏了。济安怀疑地看了眼明见秋，还是一副羞怯的样子，这是怎么在虎狼相争里赢下来的。

接下来七天，济安与明见秋一起歇息在如意楼，白日里就拉着明见秋从集市一家家地逛，风筝铺、糕点店、伞铺。看见排满人的炊饼摊，济安兴冲冲地去排队，特意买了个肉饼，一咬下去吃不到肉也算了，油星都少得可怜。济安耷拉下脸，明见秋看着好笑，伸手要拿过肉饼扔了，济安摇摇头，混着水把饼子全吃了。

像是以前带着小见秋出去消遣一样，瞎玩了几日，把货郎的拨浪鼓都摸了摸。游周行再不回来，济安就得把明见秋带去山上摸鸟抓鱼了，到时候枝条断裂，水声喧喧，多破坏环境啊。

哗啦一声水响，游周行破开河面，溅起的水蹦得好高，在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让游周行看起来似乎也闪闪发光。因此远岸上的人就看不清这个小年轻到底抓到鱼没有，只好扯着嗓子问：“欸，抓着鱼没有呢，吱个声啊！”

游周行奋力举起手臂向岸上晃了晃，一边扯着嗓子回应“抓着啦！”，一边向水岸艰难跋涉。

“嘿，还真抓到了。这银鱼可稀罕，卖出去够你吃个半年。”岸上的大叔说话粗犷，接过银鱼检查后放进篓中的动作却轻柔极了，又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不小心点，这鱼被你攥得半死不活的。”

游周行翻了个白眼，“这地儿灵气这么充足，鱼受了滋养。光溜溜的，游得又快，有多难抓你不知道吗？能抓到一只都靠我运气好。”

大叔拍着游周行的肩哈哈大笑，“你还真没说错，你真是运气好，银鱼平日里可卖不出这样的高价。拿了这笔钱，你找个小夫郎成婚，房子聘礼都有啦。”

“咦？为什么？”

被怀疑一句，大叔不乐意了，“我看你投眼缘，我又性子直，说话不中听，但没唬你的。你看着是贫苦出身，但又不像那等没志气的，肯定是想娶个夫郎自己当家吧？”

游周行沉默了，大叔仿佛受到鼓舞，说得更加起劲。

“年轻人心气高，但头抬再高脚跟儿得着地。你瞅瞅你穷成这样，也就捕鱼有些本事，但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啦？就别精挑细选，这瞧不上那看不起的，找个差不多的过了算了。人家愿意跟着你一穷二白成个家的不容易，房子差点都没事，聘礼上你不能小气啊，让别人在后面说闲话。”

等大叔传授完人生经验，过足人生导师的瘾，游周行才开口，“不是，叔。我是想问为什么现在这鱼能买贵了？”

大叔愣了一下，“噢，嗨。许老爷家的公子说是没过那个劳什子大选，当天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回家第二天就不行了。找了几家大夫，都说没办法了，还是许老爷自己的一个兄弟说用银鱼熬汤试试。”

“那怎么只要这山里寒潭中的鱼呢？八月了，外头热得直窝汗，这里头气温还这么低，冻死我了。”转了转眼睛，游周行补上一句，“要是能用外面的银鱼就好了，我还能再赚点钱。”

“赚那么多钱干嘛？攒成家本啊。”大叔打趣一句，成功看到游周行有些腼腆地移开目光，捉弄到人后大叔心满意足，“原因你不早说出来了？这潭水灵气足，那小少爷得进补由灵气滋养过的银鱼才行。”

游周行对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少爷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只追问道：“那这条鱼能卖多少钱啊？”

“两块灵石！”

“灵石！还这么多！”游周行像是被馅饼砸中脑袋，整个人看起来晕晕乎乎的。

大叔嘿嘿笑，展示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和咋咋呼呼的小年轻可不一个样。

“那他家得多有钱啊？”

大叔一噎，他给许府送了这么多年鱼，从来都是在后门交接。府里是一次也没进去过，一眼也没看到过。

为了不落面子，大叔很大声地嚷着，“他家的箸都用金子做的，拿着死沉死沉的，地板全是用银子铺成，他家小孩拿着珍珠打鸟。还有、还有……”

游周行瘪瘪嘴，黄金制箸，白银铺地，许家人的眼睛都得闪瞎了。见大叔胡说不下去了，就接过话头，“这么富贵啊，我这辈子都赚不到。”

大叔看她那耷眉耷眼的样子，本来想笑话她没出息，话说出口转了个弯，“确实赚不到，但看还是能看一眼。这鱼是你捕来的，明日和我一道去送鱼，站门外往里瞅瞅。”

游周行一口答应下来，又促狭地挤挤眼睛。大叔明显也想到了，粗声咳了几下，警告她别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

说着话赶路果然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看得见大叔家的影子了。一个圆圆滚滚的小女孩守在门外，看见他们就歪歪撞撞地跑过来，大叔正想蹲下去抱女儿，小女孩就扑进游周行怀里了。游周行双手抱住小女孩腋下，一把抱起来举过头顶，再让小女孩稳稳坐在自己肩上。

骤然变化的视野一般会让小孩惊慌。但这个小女孩明显很熟悉这个游戏了，只兴奋地拍手，时不时把身前的脑袋当大西瓜一样拍拍。

大叔本来讪讪地站在一旁搓手，见了情状急忙正色斥责道：“没规矩！不许这个样子。”

游周行倒是不以为意，敷衍大叔几句，顶着小女孩到旁边的小木凳坐下，把小孩子放到膝上，果然眼里含着泪水了。

游周行急忙低声哄着孩子，又顺着小女孩扭动的动作调整抱孩子的姿势。小女孩眨眨眼睛，把流出来的眼泪在游周行的衣襟上蹭干净。过了会儿小女孩的呼吸平稳下来，扯扯游周行垂下来的头发，游周行会意，站起身和小女孩继续玩“骑大马”的游戏。

直到大叔喊吃饭，两人才气喘地坐到桌子边。吃饭的时候，游周行还在用木箸跟小女孩“你敲我我敲你”，游周行用了点灵力，让木箸相撞的声音更清脆。小女孩的听感很灵敏，对这个声音就更喜欢，玩得全神贯注，把阿爹骂了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大叔沉默着吃饭，一眼也没看游周行和女儿，疏远得有些刻意。

吃了饭天色就暗了，小孩子睡得早，游周行看着小女孩自己洗漱好了乖乖爬上床闭眼，才走出木屋。

即便到夜里了，空气还是带着燥热的味道，只有天上月光亮极了，人瞅着，也觉出几分清凉。

大叔借着月光在小溪边洗碗，额上渗满密汗，游周行沉默地走过去帮忙。天黑了，人也变得沉静，白日里的跳脱和豪爽像是终于被拉下去的红布，一时间呼吸声都是静的。

碗洗完了，大叔一个人把所有碗筷抱起来，避开了游周行想分担一些的手，两人间阻梗着一堵透明的墙。

游周行看着大叔抱起碗筷走进木屋的背影，他走得很直，只步履有些蹒跚。游周行扯直嘴角，随便找了棵树靠上去，抬头看天空高高悬挂的月亮。

身侧传来动静，大叔走了出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的目光不再闪躲。

他停在三步之地，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那里’的人吗？”